何冰如怨艾地側過臉,想對丈夫發泄一下心中的不滿,不料卻看到了一張圓敦敦輕鬆愉快沒一點心事的胖臉。這方啟明五十年代剛從大學畢業進入報社當記者時,熱情豪放,性格外向,賽過如今的阿惠。可後來的幾十年時光,卻把他性格上的棱角與顴骨眉間下巴上的棱角一起磨掉了,他變成一個知足常樂的好好先生。妻子的病情好轉穩定,女兒為之奮鬥的承包合同在簽訂中,路旁鞭炮劈劈啪啪地製造出中國式的喜慶氣氛,下一場雨降了溫,這些都使他心情舒暢。同樣一件事,他跟他妻子的看法往往會形成一個角度:兩條邊起源於同一點,走向卻截然不同。不說別的,就說對獨養女兒阿惠,何冰如常常看不順眼,心態屬於“恨鐵不成鋼”類,而方啟明對女兒則千好萬好樣樣好,一肚皮的“癩痢頭兒子自家香”。何冰如一聽阿惠搞承包這新花樣愁腸百結;方啟明則覺得合情合理很自然。他聽從了女兒的吩咐,半個月中雖然每天下午都到醫院去陪妻子二三個鍾頭,卻始終對此守口如瓶。“都是他給寵壞的!”何冰如想著,像往常一樣,隻噓了口氣,再不想對丈夫宣泄自己的怨氣。丈夫受的冤太多了。
到得永安弄口,也是巧,迎麵遇上了安文光的娘安素梅。
向來很少跟人打招呼的何冰如停住腳步:“安……大姐!”
安素梅手指間勾著一隻打了結的尼龍網袋,正想橫過山東路,見了何冰如,露出一臉璀璨的笑容:“嗬你好了?出院了?”
“那天,多虧了你家小光呢!”
“哪裏,是楊家阿五送你去的醫院,小光說了。阿惠又能千,仁濟醫院的病床夠緊張的呢!”安素梅說話間輕咳了幾聲,每咳一聲都用瘦骨嶙峋的手背遮擋一下自己的嘴。
“有空請過來玩!”何冰如說,“也歡迎小光……”
安素梅未及開口,方啟明卻說了:“他倆,小光跟阿惠,天天在一起呢,討論動畫室的事……”
“是呀,”安素梅說,“草創時期,也難為了他倆……”
分手後,夫妻倆拐進弄堂時,何冰如心中多係了一個疙瘩:這阿惠呀,把個安文光又拖了進去,將來怎麼向人家娘交代……你看她,靠給人家洗衣服養大了兒子,如今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