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公元1966年“文革”開始時,阿貞剛念完三年級。按師範院校規定,她們那個年級應該去學校見習實習了,可是那運動一來,什麼計劃規定秩序紀律一下子都給衝垮了。那個原定要帶阿貞她們去實習的老教授被戴了高帽子遊了街,大字報上批判他一心培養隻專不紅的修正主義苗子,曾說過要招一個“殺關管子女”為研究生等等。那“子女”的名雖未點出,但一看而知是指阿貞。不久又有人揭發政治輔導員不執行無產階級階級路線,發展了“與人民政府有殺父之仇的人”加入共青團,那“有殺父之仇的人”分明又是指的阿貞。三年大學生活中,阿貞太順利了,阿貞太走紅了,阿貞太不明白“佼佼者易汙,嶢嶢者易折”的道理了。阿貞開始要麵臨她並不熟識的危難和折磨了。
禍不單行。在裏弄衛生站打打針換換藥一天掙幾毛錢的靈芝,忽然也挨了大字報。貼她大字報的是一個剛搬進永安弄不久的家庭婦女。她的兒子曾被靈芝那脾氣暴烈的大兒子曾義打斷過一根肋骨。盡管起因是那小子看上了阿福家的三姑娘珊珊,有一天夜裏在弄堂口攔住了動手動腳,正巧被曾義撞見了痛打一頓,但這個仇卻是結下了。運動一來,那當娘的就將一張“打倒五類分子家屬張靈芝”的標語糊到了曾家的大門上。讀高二的曾義回家一看,暴跳如雷,三兩下就撕了那標語。豈知那時候大字報大標語是撕不得的,報上專門有篇社論,說是隻有反革命才會見了“四大武器”即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臉色發黃,心裏發慌”雲雲。曾義撕一張,馬上有人再貼一張,那問題眼看著要升格到“現行反革命”、“反對文化大革命”的線上綱上去了。靈芝看著苗頭不對,急忙打電話向在學校裏住讀的女兒阿貞告急。阿貞是懦弱的媽媽的主心骨。
阿貞顧不得保護自己,先得要保護母親和家庭。她匆匆忙忙趕回山東路,拐進弄堂就見自己家門口三三兩兩地站了不少人。見她來了,人們的目光都盯著她看,什麼表情都有。阿貞無暇顧及這些,隻是粗粗看了一遍貼於那扇大木門上的大字報。大字報的內容主要是揭露曾君伊的曆史問題和張靈芝慫恿“反革命兒子”“撕毀革命大字報的罪行”,夠能搞臭人、嚇壞人,不好好對付發展下去要惹出大麻煩來的。阿貞進了自己家,當機立斷:先將家裏所有的錢湊起來給阿義,讓他馬上跟幾個同學一起去北京串聯,避避風頭;然後自己就返回了學校,去找那個曾寫過一封情書給自己的馬姓同學。那同學出身好,已經當了係一級紅衛兵組織的頭頭了。
“馬博才,”阿貞說,“我可以參加你們戰鬥隊嗎?”
“你?”馬博才不相信地,“你肯?”
二年級時,馬博才幾乎留級,而阿貞則已經開始在《青年報》和《萌芽》上發點小文章小作品了。
“我出身不好,”阿貞說,“出身不能自己選擇,革命的道路自己可以選擇的。我要加入無產階級革命派。”
“嗨,求之不得呢!”馬博才倒很直爽,“我們正缺個搞宣傳的!我馬上讓你當我們的……”
“不要。我隻要……”阿貞開始指揮起這個紅衛兵頭頭來。
第二天,阿貞手臂上也戴上了一隻“紅衛兵”袖章。她帶了馬博才等七八個男女“戰友”,雄赳赳一路殺進永安弄去。永安弄的人以為又是哪個單位派了人來抄哪個人的家了,紛紛閃避著又緊跟著來看熱鬧,卻見這幫子人馬直奔阿貞家門口,將一大張畫得花花綠綠的寫得工工整整的“大批判專欄”,覆貼到了那份大字報上。“專欄”的兩側,赫然兩行大字:
革命宣傳,不得覆蓋!
十天一期,定期出版!
十天不到,阿貞便又將一整張嶄新的“大批判專欄——第二期”貼了上去。那內容較“第一期”更為豐富多彩,有“最高指示”、“大串聯消息”、“工農兵豪言壯語”、“世界革命動態”等等,毛筆字秀麗俊逸,花邊兒鮮豔美觀,角落裏還有逗人發笑的漫畫。如果說那第一期專欄是以勢壓人旨在威懾對方的話,這又好看又耐看的第二期則是以思想性與藝術性的完美結合來收服人心了。自此後,永安弄內便有了這塊文學園地。一直到第二年冬季,阿貞畢業分到外地去了,阿義也被敲鑼打鼓地送到江西插隊落戶去了,這“旬刊”方才停辦。
李家的晦氣不待言說。
李平奇在運動一開始就被拋了出來,因為他在編寫“曆代官製”時,經常向人讚美“清官”“好皇帝”之類。一幫子充當先鋒的“革命師生”去他家“破四舊”,幾百本藏書抄了去不算,還將他那千餘張積累了近十年的“曆代官製”資料卡片,也扔進麻袋裝了走。不料那麻袋是破的,拎到延安路上就脫線掉底,卡片一刀刀落在馬路上,隨著汽車輪子飛著轉著如散傳單一般。李平奇等那幫革他命的人走了,像個垃圾癟三一樣夾了一個竹筐,低著戴了千度近視眼鏡的腦袋,在寬闊的延安路上一路拾過去。從西頭到東頭,又從東頭返回西頭,找回來的已不到三分之一。五十來歲的半老頭子回家抱頭痛哭了一場,比當年反右派被批判不讓他上課還悲痛。之後他又被逐出圖書館,幹打掃校園和男女廁所的活。老頭子很堅持禮義道德,每每進女廁所總要先高喊一聲:“有人伐?”以至於後來進校的學生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管他叫“有人伐”。一屆一屆地傳下去,一直這麼稱呼到八十年代。
那李人的打擊來得猝不及防,幾乎又一次要了他的命。他親見繼父李平奇被責令打掃廁所,自己倒是也作了點思想準備的。但他所在的學校是個初級中學,全校統共七八個班級,最大的學生也不過十四五歲,所以搞運動好像是一鍋火頭不足的粥,隻會冒泡總不見真開。幾張大字報,稀稀落落地掛在牆上沒幾天就成了絲瓜筋,那老校長隻好讓幾個人到外校去抄點帶普遍意義的來,隔幾天更新更新以造點革命氣氛。日子一天天太平地過去,李人那繃緊了的神經也鬆懈了下來,所以那天隨了大家去區體育場參加全區文教係統革命師生鬥批改大會時,褲袋裏還塞了一本剛借來的英文版《印刷流程》,準備偷空翻翻。近來,或許是小時候的生活環境的影響,他對印刷業方麵的書很有興趣,已經讀了好幾本這方麵的專著了。
他做夢也沒想到,那大會主持人在領著全場老少唱了幾段語錄歌後,突然拔直了喉嚨高喊道:
“把反動資本家的狗崽子、死不改悔的右派分子、大流氓、現行反革命李人,拉出來示眾!”
李人糊裏糊塗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已有兩個早就悄悄地等候在他身旁的“紅袖章”,以猛虎下山之勢撲將上來,一左一右準確熟練地一手抓住他的臂膀,往後往上提,一手按住他的腦袋,往前往下按,於是李人這堂堂一米七十餘的壯實男子,頓時就成了個彎背曲腰垂頭伸頸的大蝦米,威風掃地。在一聲接一聲的尖銳的口號聲中,他被推搡著押到了台前。
一個女的開始用很標準的普通話和很地道的朗誦語調義憤填膺地讀批判稿。
低頭立於台前的李人,在最初的驚恐和痛楚過去之後,拚命地使自己的神經從眩暈和空白狀態中掙紮出來,好不容易才恢複了聽覺和思維能力。他努力地捕捉著喇叭裏傳出來的嗡嗡嗡的聲音,終於明白了,為了揪出他這個“深藏的階級敵人”,區文教係統的一個什麼“司令部”,已經足足內查外調了三個多月,連安徽的那個勞改農場也派人去過好幾回了。世上本來就沒有不透風的牆,他與豬棚大姐的事被抖了出來。又有人去了合肥外調,而大姐已經死了。死得一定很慘,因為那讀批判稿的人用了“畏罪自殺的女右派”來稱呼她。喇叭裏忽然傳出了一個李人有點熟悉的聲音,李人想看看是誰,但頭被牢牢地按著,根本轉動不了。但不一會兒他也還是聽出來了,是與他一個學校而且教同一個班的姓秦的女教師,在揭發他說過這說過那的“現行反革命”言論,內容集中在“攻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一點上。陳廷棵的名字也多次被提到,似乎他在南京也早被揪鬥了。
批判會開了近兩個鍾頭。李人畢競在農場裏鍛煉過,低頭彎腰站著堅持到了最後。被押出會場時,一路就不像剛才被揪上來時那麼好走了。拳頭雨點般從兩麵落下來,還有幾根木棒樹枝從旁邊戳進來直掏他的腰眼,連押送者也免不了挨了好幾下。那兩個紅袖章自然一肚子窩火,好不容易衝出群眾運動的紅海洋,把李人拉進了一間辦公室,一人一腳就把他蹬到了水泥地上。其中一個還不解氣,撲向李人揪住了頭發拎起來,啪啪地又搧了兩個大耳光。
主持大會的頭頭被一群紅袖章簇擁著進來了。姓秦的女教師也在裏麵。大會開得很成功,他們一個個紅光滿麵,誌得意滿得很。
“聽著,”那頭頭說,“從明天開始,你天夭到這裏來報到!哪個學校要批你,你就到哪裏去!”
“態度放老實點!”秦姓女子還添一句。
李人像遊魂般回到自己家裏,竟沒有發現家門大開,房內一片淩亂,又有人來抄過家。他一頭倒到自己的單人鋪上,伸手拉過床頭燈,擰掉燈泡,把手指伸進了插座。開關是拉線的,線頭吊在牆上。他抓了幾次都沒抓到,隻好挺身坐了起來。
正在這時,大門“吱——”地一聲,有個人猶猶豫豫、小小心心地探進了腦袋。
阿貞本應1967年畢業,因了這“文革”卻拖到1968年年底。比她小了三歲的高中生阿義反而比她早離開了家,與樓上阿福的三妹妹珊珊雙雙結伴到江西去插隊了。他們是同班同學,本來倒沒什麼特殊關係,因為阿義那次路見不平揍了那調戲珊珊的渾小子,所以珊珊就很主動地常來跑阿貞家,沒多久那阿福娘和靈芝就儼然以親家母關係相處了。珊珊上麵幾個兄姐都早早地進廠工作了,所以輪到珊珊分配,去農村無疑。阿義本來倒是“活絡檔”:阿貞尚未分配,阿德有病,寡母算生產組編製,若是爭一爭,至少可分在上海郊區農場。可是因了珊珊的關係,阿義便以堂堂男子漢的豪邁氣概作出了與她去同江西老根據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決定。
“男子漢,就應該闖闖天下!”他對淚水漣漣的母親說,“我根本就不想在這條倒楣的永安弄呆一輩子!”
這個話裏就有根深蒂固的怨氣了。靈芝隻好竭盡全力地打點行裝,送他啟程。
因為阿義和珊珊的關係,阿福娘和阿貞娘日漸熱絡。那體重一百五六十斤的女裝卸工雖已退休,精力卻旺盛,沒事做特別喜歡做媒。那一日見阿貞從學校回來,急忙把她拉上二樓,神秘兮兮地告訴她:
“我給你娘介紹了個對象,蠻好的,你可別反對!”
“真的?”阿貞不免吃一驚。
“當然真的,明早就見麵,9點鍾到人民公園。”
“喔——”連麵都沒見過!這阿福娘!阿貞笑了。
“你娘也實在太苦了,做死做活連個伴都沒有!眼看你們都一個個出道了,也該想想自己以後的日子了……”阿福娘感歎著。
阿貞等她娘下班回來後,一邊幫她淘米洗菜,一邊像是不經意地說:“明天要我陪你去嗎?也好幫你出出主意。”
靈芝的臉刷地紅了:“沒的事……我又沒……是阿福娘!”
“媽!”阿貞平平靜靜地,“去看看,說不定真合適呢!等我走了,你和阿德也可以有個照應。”
“你走?走到哪裏去?”
“媽你曉得嗎,我們的畢業分配方案公布了,我給分到佳木斯去了。”
“佳木斯、佳木斯,是在……”
“不很遠,哈爾濱北麵一點。”
“天哪!”靈芝的眼淚簌簌往下掉,“是冷死人的地方呀!”
“哪裏會呢!幾十萬人口的大城市,人家不都活著嗎?”
“這可怎麼辦呀,隻留下阿德和我兩個人呀……”
“所以,明天去看一看。”阿貞把毛巾遞給媽,讓她擦眼淚,“我就是放心不下你和阿德,這正好……”
“不!不!”
“幹嘛不呢,媽你守了這麼多年,實在也夠苦了……”
“我守誰?守他?”靈芝突然銳聲喊了起來,“守曾君伊?我憑什麼要守他?他有哪點對得起我?他結婚前愛李立立,結婚後愛的還是李立立!他就算是要尋開心找消遣也寧可去找那個小護士!他的心思哪一點在我張靈芝身上?我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要守他!我隻是瞎了眼!我守我自己!守你,守阿義,守阿德!天哪,老天一個個地要把你們從我身邊拉了開去呀!難道我命中注定要自守自一直守到死嗎……”
媽媽這麼樣的大發作,是阿貞從未見到過的。她慌了一陣,為她絞熱水毛巾,又給她捶背揉心口,好不容易才讓她娘止住話頭,隻剩了哼哼卿卿的嗚咽。眼看她安靜了下來,阿貞開了口:
“媽,你不必想不開。相信我可以有辦法。你離不開我,我也一樣離不開你和阿德。我一定想辦法從佳木斯再調回來,一定!你女兒說到做到!曾君伊欠你的債,我來還……”
這麼說著,她自己的眼淚也滴了下來。
晚飯時,阿貞告訴娘,那個幫她來貼“大批判專欄”的馬博才,因為出身紅五類,得了一個留在上海當教師的名額,隻是地段不很好,靠近西郊,而且是初級中學。
“他額角頭真高。”靈芝羨慕地說。
“他額角頭生得一點也不高。”阿德插嘴了,嘴裏含了一口飯,嗚嚕嗚嚕地,“一隻頭像隻扁南瓜。”
靈芝和阿貞都笑了起來。阿德已滿十三周歲,剛升初二,他也是細高身材,長得很像阿貞,眉清目秀,若不發作毛病,坐在椅子上一副白麵書生派頭。隻是自小學五年級後就根本沒讀過書,智力也就停留在那一水平上了。形象思維倒還可以,常說出些很逗人發笑的話來。
臨近7點鍾時,阿貞奔向永安弄口的公用電話亭,撥通了馬博才家的傳呼電話。
“是你?嗨呀,馬博才額角頭真高,阿貞公主來電話必有差遣了……”
“別這麼油腔滑調!問你一句;明早有空嗎?”
“有空有空!沒空也要為你擠出空來……”
“想找你談談……”
“什麼?”
“9點鍾,人民公園,門口見。”
“真的?不是拿我尋開心吧?”
“說吧,來不來?”
“來!來!一定來!”
阿貞擱下電話時,一臉苦笑。她的心裏,像是塞滿了一捆不幹不淨不軟不硬的爛稻草。
李人伸向開關拉線的手像僵了一般停留在空中。那被人推開的門後,伸進一張臉來,臉的下半截被一隻雪白的大口罩捂得嚴嚴實實,口罩上麵的兩隻眼睛卻賊亮賊亮,忽閃忽閃如墳地上的兩點鬼火一般。本打算尋死的李人這時卻感到一陣驚恐,一隻手不由自主從牆上垂下,一隻手從插座裏抽出,身子直跳起來,喝了一聲:“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