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結實的阿花聽從大塊頭的勸告,天天往臉上搽厚厚的“麵友”,居然在兩周之內,落盡了傷口上的硬蓋。除了太陽穴上那一道,整張麵孔竟然沒有留下任何疤痕,而且沒多久就養得油光光、紅通通,青春煥發,跟昏倒在垃圾桶旁時全然成了兩個人。
不多久,就常有油頭小光棍來招惹阿花了。有一天天氣熱,阿花在天井裏鋪張席子睡覺,不料半夜裏忽然感到不對頭,睜眼一看,一個賊正在解自己的褲腰帶。阿花懵裏懵懂地大叫:“大塊頭阿哥快來呀,賊骨頭要偷我的褲子!”賊被嚇跑,3號上下三層房客們笑了足足一個禮拜。又過了幾天,大塊頭來看看阿花,阿花就把這事告訴了大塊頭,並且還說:
“二房東太太叫我嫁給你算了。兩家合一家,開銷好省一點。再加有了你,啥人也不敢欺侮我了。”
大塊頭連忙聲明自己有小腸氣,不好結婚的。
“小腸氣有啥關係?”阿花說,“我們鄉下有個人也有小腸氣,活到七十多歲呢!”
“活當然可以活下去。”大塊頭進一步說明,“就是那種夫妻之間的事是做不成功的。”
阿花這下子羞紅了臉。低頭想了一會,說,“我又不要做這種事。要做這種事那就去霞飛路東頭了……”
十六歲的阿花之婚姻觀及對兩性關係的認識,實在是夠混亂的了。但當時在她想來,在大塊頭聽來,在周圍各式人等評定起來,都十二萬分地順理成章,門當戶對,而且有感情基礎。於是十六歲的阿花與三十六歲的大塊頭於公元1926年成了婚。所謂成婚,即大塊頭從雲南路天蟾舞台後的一家小客棧的統鋪床位,搬進了永安弄3號門口天井旁邊的披間。承蒙永安弄及附近幾條弄堂的住戶們照顧,他不久就承包了通陰溝掃垃圾衝小便池等清潔雜務,每戶人家一個月給他幾隻角子的掃街鈿,跟阿花的收入聚在一起,又不會生孩子,所以混了一年又一年,一直混到了解放。
老夫少妻,其實隻是長兄小妹,相依為命地過了四十年。兩人都極忙。阿花一早4點多就要起床,大塊頭睡晚點。但5點鍾垃圾車要來車走弄堂北頭的垃圾,那些垃圾工大多稀裏嘩啦地把垃圾弄得滴裏嗒拉滿弄堂都是,大塊頭要快去掃幹淨,免得去小菜場買萊的主婦呀,娘姨丫頭呀,踏到了西瓜皮、香蕉皮之類跌了跤。天亮之後,阿花刷馬桶,大塊頭幫著提水;大塊頭通陰溝,阿花幫著將菜皮剩飯魚骨頭之類倒到泔腳桶裏去。等到把弄堂裏的汙物統統清除掉,永安弄裏顯得清清爽爽一塵不染之後,阿花就開始挨家挨戶收髒衣裳了。汰衣裳是阿花的第二項業務,除了給幾家人家按月包洗之外,還兼有計件類項目。阿花洗衣開價低,汰得清爽,遠近聞名。有時候五馬路以南浙江路以西,甚至天蟾舞台旁邊的人家都會跑老遠把衣褲送來讓阿花洗。阿花來者不拒,一日洗到夜,大塊頭在旁邊幫忙拎水,絞幹,並且負責把汰清爽的東西送回去。兩夫妻常常要忙到天墨墨黑了才歇手。但他們有一項規矩:從來不開夜工。15支光的電燈一開,一人兩大碗飯一落肚,再多的生活也要擱到明早再做了。阿花生來愛幹淨,即便是三九嚴寒,也是天天要揩身,認認真真地從上揩到下,從頭揩到腳,大塊頭則是一把二胡抱在懷裏,咿咿呀呀地自拉自唱,把連台本戲一出一出地唱下去,既是自得其樂,也是在為辛苦了一天的阿花表演幾乎每日不歇的餘興節目。四十年來,永安弄的人都聽慣了從3號天井邊上小披間裏傳出來的胡琴聲和大塊頭嗯嗯呀呀的唱戲聲,也知道大塊頭唱起來拉起來了,阿花大概也就在揩起來抹起來了。似乎立了一個規矩,這半個鍾頭裏,是沒有人去打擾這兩口子的。半個鍾頭之後,好像如今電視連續劇播完一集一樣,琴聲停了,唱聲歇了,那15支光的小燈泡也滅了,永安弄裏這一家子兩口人一天的日腳就算過去了。
四十年來,大塊頭和阿花形影相隨地從青壯年步入了老年。自從大塊頭突發了心血管病而半癱在床之後,他更是離不開阿花了。喂飯,揩身,端夜壺,換衣褲,哪一刻能少了阿花。阿花被關到居委會去一夜天,大塊頭一夜都沒閉眼。阿花天快亮時回來了,識文斷字的大塊頭卻不像阿花那麼樂觀,躺在床上總在擔心事。臨近中午了,他剛剛眯了眼睛打了個瞌,就突然聽見了阿花的呼救聲。多少年了,阿花沒這樣喊過啊!一刹那間,大塊頭好像又回到了當初操了大竹帚奔出弄堂口去相幫自己的小阿花那年代。“我來了!”大塊頭拚出全身氣力喊著,移動著自己僵硬的沉重的身軀。“啥人敢欺侮儂!”他感到自己的血衝上頭頂,而力氣又回到了自己身上。他連人帶被子跌到了床下,然後掙紮著往門外爬去,就好像電影裏衝出塹壕側臥前進的英勇戰士一樣。癱瘓了半年之久的他,竟然爬出了小披間。但沒能過得了門檻,他昏死了過去。他那魂靈頭跟著阿花進了黃浦區公安分局,隻剩一堆還在呼吸的肉癱倒在3號門口。
洪劍春是永安弄裏第二個少不了阿花的人。自從五十年代初陸寶寶突然拋棄了他離他而去之後,他已經逐漸養成了“躲進小樓成一統,哪管冬夏與春秋”的良好習慣,凡廂房外發生大小諸事均與他洪劍春無關。因此即便是昨夜裏弄口批鬥金夢旦的大會開到深更半夜,他還是管自研究他的棋譜。今天上午他到市體委的造反司令部去報了到,在報到表上老老實實地填上了“曾加入國民黨”這身份,參加了一個專門為“死老虎”舉辦的學習班,受訓一上午,被告知從明天開始每天要背出二十條毛主席語錄來,天天早上由造反戰士負責檢查,然後就回來了。他打算先還是擺幾個棋局,下午再完成學習班的功課亦不為遲。不料剛在楠木棋盤前坐下不久,就聽到了阿花的呼救聲。他一反常態,拔腿就衝出房門,向樓下跑去,還沒走出3號,就發現大塊頭昏倒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