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牘,就是封建時代的政府高官,對下級請示彙報的批示公文。
二十多年前,我在湖南湘潭大學中文係古籍整理研究室,從事了十幾年的《曾國藩全集》的整理工作。在其中“書信”十冊依次出版之際,我又與湖南圖書館幾位老師,共同整理出版了“批牘”一冊。當時我就覺得,曾國藩的這些批示,不僅很重要,而且很有啟發性。
那時候,我是古籍整理研究室的第四任負責人,也是這個列入國家“七五計劃”、“八五計劃”出版項目的課題負責人之一,二三十歲的年紀,有時給合作單位、合作者寫信,偶爾也流露出一點“負責人”的“批示”口氣。有一次,我甚至寫出了“萬難允準”的話來。走在去郵局的路上,遇見自己的老師,也是《曾國藩全集》的領銜整理者羊春秋先生,於是說起集體課題合作的種種困境,而且還把這封即將發出的工作信件交給羊先生看。羊老微笑著說:“你的文筆不錯,看來從文正公的書劄中,學到了不少知識……不過,這個‘萬難允準’,還是改成‘萬難從命’的好。”我紅著臉,趕緊一迭連聲地說“好、好”。記得我自己的導師蕭艾先生,也曾經笑著說過,他年輕時呈送公文,廳長是如何把他的“當可照準”的請示,改為“似可允準”的。官場公文,那真是要一字不苟的,否則,後果不輕。
《曾國藩全集》出版完成之後,我一麵主編《曾國藩學刊》,一麵撰寫《曾國藩家藏史料考論》,對曾國藩的奏稿、書信、詩文、批牘、日記、家書、讀書錄以及台灣出版的《湘鄉曾氏文獻》等,一一做出編刊考述和評論。其《曾國藩批牘考論》一章,著重探討了“清抄本《曾文正公批稟》”、“傳忠刻本之刪節與抄本之遺失”、“親筆手批、核改幕批與小稟批詞”、“曾國藩的擬批幕友”以及“曾氏批牘的風格及各時期的特點”。這裏抄出部分結論如下:
文如其人,曾國藩批牘的風格,反映著他治軍、行政的特點。曾國藩儒臣出身,其一生居官行事,基本上篤守傳統儒家文化精神,務期“有操守而無官氣,多條理而少大言”。今觀其前後批牘,平實凝重,周密老到,這種風格,不同於胡林翼之切直肫誠、肝膽照人,也不同於左宗棠之淩厲明快、巨細無遺,這便是各自思想性格、為人處事的差異所致。
當時,嶽麓書社的新版《左宗棠全集·劄件》已經出版,而《胡林翼集》則隻有民國以前的各種版本,我那時就有個想法,“大清三傑”曾左胡,都是坐鎮一方的督撫大員,他們三人,文筆都很老辣,左宗棠是巡撫衙門師爺出身,批文當然是拿手好戲;胡林翼中年認真做官,把被太平軍三進三出的湖北省,治理成響當當的模範省,主要是批文很用心;曾國藩盡管是京官出身,但是後期封侯拜相,公文批示也成為日常功課,要是把他們的行政公文選編百來篇,應該是很有示範意義的。
又過了幾年,我在北京琉璃廠訪書,在海王村中國書店,淘到一本《曾胡批牘》,版權頁上寫著“光緒三十四年初版、宣統三年四版”,那就分別是1909年和1911年了。編輯者沒有具體的人名,隻是籠統地寫著“廣智書局”,印刷、發行也都是“上海福州路廣智書局”。該書共上下兩卷,上卷選錄曾國藩批牘146件,下卷收錄胡林翼批牘93件。胡林翼本來以吏治著稱,每日嘔心瀝血地批發公文,終於殫精竭力,一病不起。而他的督察嚴明,訓示切直,人所共知,也是遠近敬畏的。胡林翼病逝之後,他的幕僚汪士鐸等人編刊遺集,曾國藩為維護老友形象,特意去信囑咐,務須嚴加汰擇,說“吾輩愛人以德,要貴精選,不貴多取”,其實主要是針對往來書信(胡信每每用心太深),不想幕僚們幹脆連批牘也不擬收錄(還是怕得罪人),於是曾國藩趕緊補充,說胡公“批牘感人最深”,“自可貽則方來,何得擯之不登”?可是,我們現在看到的,竟然不足百篇,可見,胡林翼的批牘,幾乎是百不存一了。後來汪士鐸編輯《胡文忠公撫鄂記》,時或節抄胡氏批牘,算是略作補救吧。這本《曾胡批牘》,選錄曾氏批牘盡管多於胡氏,但是,也隻有現存曾批的十分之一。不過,我們顯然可以慶幸,曾國藩的批牘,畢竟留存了一千多件,比胡林翼幸運多了。
也就在上海廣智書局第四次印刷《曾胡批牘》的那一年,曾國藩的湖南同鄉蔡鍔,也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中興名臣之佼佼者”曾國藩與胡林翼。據他說來,也是因其“遺型不遠,口碑猶存”,因而選編《曾胡治兵語錄》,從他們的批牘與書信中,摘錄一萬多字,分為將材、用人、尚誌、誠實、勇毅、嚴明、公正、仁愛、勤勞、和輯、兵機、戰守12類,並略作按語。此書在蔡鍔去世一年後,1917年由上海振武書局首次公開出版。其後,黃埔軍校的蔣介石校長,又增補“治心”一類,名為《增補曾胡治兵語錄》,作為黃埔軍校的通用教材。現在,這本書已經入選中國曆代兵書叢刊,儼然成為兵學經典了。或者,還是當作啟蒙讀本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