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人,很講究清高的。清高到不談錢,甚到連“錢”字,都不從自己嘴裏說出來。
晉代的王衍,就是這麼一位名士。他任大臣,不以國事為念,成天拿著玉柄塵尾,清談虛無。這位“雅尚玄遠”,講求清高的大人物,對於自己老婆的“聚斂無厭”,當然很反感了。《世說新語》載:“常嫉其婦貪濁,口未嚐言‘錢’字,婦欲試之,令婢以錢繞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見錢閡行,呼婢曰:‘舉卻阿堵物!’”他老婆非要他說這個“錢”,他就偏不說出“錢”字來,而是說:“你把這個堵著我的東西挪開!”
這種多少有些矯情的清高,當然是很可笑的。你可以不到小菜場去買肉買魚,你是文人,總不能不到書肆去買書吧?總不能叫太太或者小廝跟在屁股後頭,替你付賬吧!
從此,錢,又叫“阿堵物”了。宋代的張耒在詩中,就用了這個典故:“愛酒苦無阿堵物,尋春那有主人家?”這位詩人很想喝酒,可是苦於無錢沽酒,因此很惆悵。這也說明了,文人也好,名士也好,可以不說這個“錢”字,但實際上,卻是處處時時都離不了這個“阿堵物”的。
到了近代,現實主義占了上風,清高,相對於庸俗而言,這種精神狀態,當然還是要講的,但也無人像古人那樣迂腐,一提“錢”字,便認為有銅臭氣了。人們可以不往錢眼裏鑽,但也不再諱言金錢。所以,一代文宗的魯迅先生,無論學問人品都是令人高山仰止的。在他的兩大本日記中,關於錢的記載,借給誰錢,捐給誰錢,一筆一筆都有賬可稽的。尤其買書的支出,占了好大一部分,可見先生是奉行君子不恥談錢的原則。
魯迅先生買書的興趣,真是讓我們後輩歎為觀止。大凡渴求知識的文化人,都有買書的癖好。酒可以不喝,煙可以不抽,但見好書,見感興趣的書,見有收藏價值的書,而不摸自己的口袋者,大概是很少的。這和那些妙齡女郎,摩登小姐,站在時裝櫥窗前,不大容易走開的道理,是相通的。
讀先生這兩大部日記,得知他是1912年5月北上,到當時北平的袁大總統的政府做事,任教育部的僉事。從他所記載的工作性質看,大概相當於今天一些單位裏的調研員吧?似乎還比較清閑,所以,他一到北京,第一個星期天,就逛琉璃廠去了。以後,購書,抄書,修補書籍,成為日記的主要內容。
這部日記,從1912年的5月始記起,一直到1936年10月止,每年底,都要附上一篇書賬的,持之以恒,成為規矩。現在細細考校第一年的書賬,可以說是先生剛到北京。立足未穩之際,竟買了九十種將近四百冊的古舊書籍,這數量相當可觀了。一共用去當時的大洋一百六十四元,先生的愛書,買書,藏書之心,躍然紙上,令人感佩。這一年的書賬結尾,他還發了一通牢騷:“京師視古籍為古董,唯大力者能致之耳。今人處世不必讀書,而我輩複無購書之力,尚複月擲二十餘金,收拾破書數冊以自愉悅,亦可笑歎人也。”有錢的人,不買書;想買書的人,沒有錢,這好像也成了圖書市場的牛頓定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