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我心匪石(1 / 1)

有朋自遠方歸來,贈我一袋他在海南島作客期間,在天之涯,海之角,晨昏散步時辛勤撿來的卵石。

這些卵石,經過大海千萬年的衝滌淘洗,跌打磨煉,圓滿了,光滑了,純淨了也好像更完整了。握在手裏把玩的時候,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人,似乎也是這樣,整個生命過程,就是一個不停磨礪,趨向沉穩成熟的過程。

我把這些來自祖國南端的卵石——應該說是好不容易背來的珍貴禮物,從袋子裏倒出來,大者如拳如首,小者如扣如豆,總數怕也有百十枚的樣子。於是,按他的囑咐,一一放置在清水容器之中。也許這些卵石的生命曆程中,和大海廝伴得太久太久的緣故,一到水裏,便有了靈魂似的活了。刹那間,眼前出現了一個晶瑩剔透、斑斕異彩的世界,真是叫人驚訝叫絕。其實,都是普普通通的石頭,不過,細細端詳,每一塊自有它的可愛之處。或潔白如玉,或色彩繽紛,或形狀奇特,或紋理別致。而且,還可以嗅到一絲絲南國海天的氣息,我對我這位朋友說,謝謝你啦,老先生,給我帶來了闊別的大海。

他笑了,他很高興,他說,他猜到我會喜歡。然後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這樣。說罷,搖了搖頭。

我問他,怎麼回事?

他麵有難色,不想講,我也就不勉強老先生。

這位朋友自從離休以後,便東南西北地跑起來,一忽兒海南,一忽兒漠北,灑脫得很,讓我羨慕。公家組織的旅遊活動,他是必參加的,若是公家不舉辦,他自費旅行,也是誌在四方,要飽覽山川風光的。九寨溝去過了,神農架去過了,大小三峽,峨嵋黃山則是更不用說了。而我則十分慚愧,至今連泰山也沒爬上頂端。

他當過兵,打過仗;當過領導,頗有點不算平凡的經曆。因為後者的緣故,我采訪過他,遂有了些交情。現在,這些光榮史對他來講,已經是掀過去的一頁了。我尊重他的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明智,下來就下來了,當老百姓就當老百姓的恬淡,自己來安排自己,不勞神他人的無爭。因此,像他這把年紀的人很多,同樣是晚霞,是秋光,但他卻是那樣亮麗,那樣高潔,而又怡然。

這位老先生,一不抽煙,二不喝酒,三不搓麻,四不牢騷,就愛拄一枝拐杖,背一個行囊,穿一雙灑鞋,到處走走看看。不拿架子,不擺官譜,隨遇而安,寵辱不驚,哪怕往小客棧也好,泡方便麵也好,一到名山大川,便流連忘返。然後,撿幾塊他認為好看的石頭,作為紀念背回北京。幾年來,他樂此不疲,活得挺帶勁,也挺硬朗。

每次我去看他,薄酒一盞,花生數粒,聽他聊旅途趣聞。某站某段,暴雨路斷車阻,花得他口袋裏分文皆無;某鄉某村,還以為清官私訪,眾鄉親圍著他訴說情由;某城某鎮,曾經在炮火中征塵沾滿戰袍,舊地重遊,分外親切;某山某水,碰上舊時同一壕塹中的戰友,互敘契闊,以致忘了歸期;……無論說到哪裏,總從書房裏、陽台上,弄來一塊或幾塊石頭作佐證,於是,感慨係之一番,開懷大笑一番。這樣,他屋裏便有了許多旅途中的大的小的珍貴收獲,自然都是些石頭。

有一塊大頑石,足有幾十斤,虧他千裏迢迢地背回家來。上麵還刻了四個字,出自《詩經》的“我心匪石”,從這題詞,便可體念老先生的愛石喜石、其心過石的堅強性格。然而他也並不敝帚自珍,這些收藏,隻要你喜歡,拿走也無妨的,他很高興大家與他同樂。有一次,還讓我搬回那塊“我心匪石”呢!那樣珍愛的紀念品,我怎麼好意思要呢?

一個自己快樂,也給別人帶來快樂的老先生,不給別人添麻煩,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是蠻好的嗎?怎麼有點怏怏不悅的神色呢?臨走的時候,我忍不住還是問了他一句,好像您不太開心?

他曾經是大幹部,自然不會輕易動聲色的,也許跟我不算見外的緣故,停下腳來,先搖了搖頭,又歎了口氣,還是說了,“他們這些個人啊……”我不知道老先生所說的這些個人是誰?他老伴?他兒女?他的老部下?或者什麼都不是,隻是有求於他的人?聽那意思,好像認為他這樣遊山逛水揀石頭,還不如發揮一下剩餘價值,為他們做些什麼呢?甚至說到這種赤裸裸的地步,再貴重的石頭,要多少,他們也會給老人家弄來的。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他說,他把這兩句古詩,跟他們這些人講了。可還是來煩,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聽他說到這裏,我也隻好跟著老先生一塊兒搖頭了。

我一點也沒有責備那些人想利用老先生的意思,但是,何必一定要勉為其難呢?就像那盆清水裏玉潤珠圓的卵石一樣,屬於大海的,永遠屬於大海!這個道理也許能使我們明白,對於那些在人生曆程中跑最後幾圈的先行者,莫過於尊重他們自己的選擇,那倒是一種最切實的關懷,和最體貼的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