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小說編輯寫小說(1 / 1)

做小說編輯的人寫小說,正如宰豬的師傅,割一塊裏脊肉自己炒來下酒一樣,其實是小菜一碟,應該是看家本領。《人民文學》的崔道怡從湖北的鹹寧幹校回京以後,就寫過一組小說發表出來,其中有一篇,我至今猶能記起題目,叫作《一個雞蛋的講用》。那內容不用介紹,便知端的,肯定是那個荒唐歲月的不經之談了。最近我又讀到《人民文學》的李敬澤寫的《喬治·欽納裏之奔逃》,我忍不住要寫一篇短文來站腳助威了。因為雞蛋鴨蛋也許與零有著什麼關聯,想不到竟成為讖語,後來崔道怡果然也就不再寫小說了。是不是李敬澤小說題目裏的奔逃二字,會使他寫了這篇挺“各色”的小說以後,就逃之夭夭了呢?但願我這是多慮。

“各色”,是北京話。有與眾不同的意思,還有一點不那麼合群的含義。小說有時候很像時裝表演一樣,在某種程度上很怕和別人寫的東西類似,哪怕牽強附會,被促狹鬼找到了有與其他作家或作品相像的影子,也會弄得身敗名裂,這已經有深刻的教訓值得引以為鑒的了。所以,李敬澤這篇寫一個有著一具良好消化機器的喬治·欽納裏先生,從愛爾蘭跑到印度,又跑到澳門和廣州的逃避太太的故事,至少是我讀得不夠全麵的時下小說作品中,最別開生麵的一篇。新穎,奇特,跟別人寫得很不一樣。先刊登在《東海》1998年第一期,隨後,《小說選刊》的1998年第五期,選載了這篇挺“各色”的短篇小說,引起大家的注意。

起初,我也不大相信這篇小說作者,是我認識的那位《人民文學》的編輯。不錯,他寫過別致的散文,還寫些追蹤式的文學評論,但未想到他寫小說。而且還是第一篇,這頗意外,合乎一支流行歌曲所唱,得出手時他就出了手。應該承認,這一手,還確是不賴。所謂不賴,就在寫得這份“各色”上。

這篇小說,語言很俏皮,構思很巧妙,人物嘛,也蠻有個性,至於故事和背景嘛,那就姑妄聽之了。我是相信曹雪芹先生提倡的“假語村言”的,至於喬治·欽納裏先生,是在澳門的碼頭公寓或香港的避風塘居住,無關緊要,隻要這個能吃下好幾客咖哩炒飯的來自都柏林的胖子,在你眼前晃來晃去,有一個影像在,也就夠了。而夾雜其中的另一個毫不相幹的住在緬甸的英國人喬治先生的故事,就更有趣了。這兩位紳士的行止,使我們領教了在孜孜不倦的逃避中,那種滑脫的快樂,以及最終逃避不掉,或束手就擒,或無疾而終的不快樂,猶如爬上腳麵的那些熱帶的蛇一樣,對大多數人講,凡注定了的命運,其實是不可擺脫的。這也是人類生活中的,如小說中所說的吃多了土豆放屁,吃多了醃肉打呃,是很正常和必然的結果。

我很喜歡這篇短篇小說,因為李敬澤以出乎人們意料的想像力,寫出了有關喬治·欽納裏的奔逃故事,距離如此遙遠,可又如此可信,人物如此荒誕,可又如此親切,這樣的小說實際提供了一種可能性,說明作者是可以將視線拓展到不一定親知力行的領域。莫泊桑的師傅福樓拜,曾經讓這位虔誠的弟子,從大街上走過去,然後要他一家鋪子一家鋪子描寫出來,這樣的現實主義當然是個不壞的主意,基本功就是應當這樣一點一滴地積累起來。但對並非天才的我們這班普通的作家而言,太拘泥於現實,事必有因,言必有據,也會產生副作用,那就是想像的翅膀,便不大容易飛騰起來。而作家一旦陷入這種境地,失去了想像力,或者想像力相對貪乏,就像被閹割了公雞,最後連打鳴也不會了。

這就是做小說編輯的人,讀得多、看得多以後的好處了。沒吃過豬肉,但見過豬跑,所以,做小說編輯的人寫小說,摟草打兔子,是順理成章的事。做文學評論的人寫小說,則純是另起爐灶,有戧行之嫌了。但這麼多年以來,無論做小說編輯者,無論做文學評論者,寫了幾篇,或寫了一陣以後,後來,都金盆洗手,再也不玩小說了,使我一直納悶這種淺嚐輒止的現象,為什麼會產生?更奇怪他們,雖然不是寫得非常之好,但也不是寫得非常之糟,為什麼不接著寫下去呢?

我想,這和《天方夜譚》裏那個巴格達的小偷,在海邊揀到了一個瓶子,打開來以後,冒出一股清煙,瞬間化成碩大無朋的巨無霸,將他嚇壞了是同樣的道理。小說編輯者和文學評論者,他們在邏輯思維上太熟諳小說的寫法、技巧、訣竅,乃至細枝末節的操作之道,等於將瓶口塞子已經拔了出來,而形象思維在這個以文學史上全部小說成果為對比參數的魔鬼麵前,自然永遠處於自慚形穢的狀態之中,因而隻有擱筆一途。而一般小說作者,有名的,無名的,通常不去研究小說寫作教程,有的甚至不讀書,不看報,有的甚至文理不通,但他們沒有太多寫作上的顧慮,這大概就是敢於好好壞壞地寫下去的原因。

所以想到這裏,因為從《喬治·欽納裏之奔逃》,看到了作者寫小說揮灑自如的潛質,我希望繼續保持這種寫作狀態,不要住手,不要考慮太多的創作技法上的禁忌之類。無論如何,第一次寫小說,我們說是處女作吧,這位愛爾蘭人的逃奔故事,應該說是一個不錯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