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把子年紀,最好不要回憶往事,無論是快樂的,還是惆悵的。
因為你一旦回過頭去注視走過的路,便會發現你在漫長的人生途程中,失去的往往要比得到的多得多。至少大段大段的寶貴光陰,平白無故地由於自己的原因,或者由於並非自己的原因而虛度過去了,因此會感到非常失悔。
果然,“等閑白了少年頭”,轉眼間,不但你我早生華發,兩鬢霜染,甚至腿腳也不那麼利索了,心髒和其它一些部件開始不太聽使喚了。這時候,任何回憶都隻會使你我平添許多懊悔,恨不能生活重新來過。假如有可能回到十八歲,像一部好萊塢影片描寫的那樣,我想,肯定要百倍地珍惜那段風華正茂的青春歲月。
所以,一回想到南京國立劇專,就忍不住惋惜那“恰同學少年”的大好年華。那時,我們像一個闊綽的人,大把大把地扔鈔票似地把光陰浪費了。等到白發蒼蒼,覺得還有許多的事可以做,你才發現在你的口袋裏,屬於你的可以支配的時間,已經不是很充裕的了。
遺憾啊!所以盡可能地不要回過頭去,但又談何容易呢?除非你努力去想,然而又無法不去想。正如人們愛說的那樣,這世界太小太小,你想不到在北京城裏,竟會有這麼多的緣由,觸動我記起那巍巍鍾山腳下,荒涼的明宮遺址附近的國立劇專。
盡管那是短短的相聚的歲月,或許由於那是一個劇變的時代,也是和每個人的道路轉折緊密聯係在一起的緣故,因而潮湧似的回憶總要產生難以抑製的激動。
想不到會有這麼多的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同學,共同生活在這座城市裏。還有幾位尊敬的老師,譬如教過我們《莎士比亞》的孫家琇先生,也一直在中央戲劇學院執教。特別是最後一屆的同學,基本上經曆過“四一慘案”的血的洗禮,基本上又是一起從南京遷校到北京來的,感情也就不同一般地有著別樣的親切。以後,很多人留下來在首都的這個或那個部門工作。也有個別的人,由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離開過北京一陣,隨著落實政策,跟我一樣地浪跡天涯半輩子以後,又回到北京。這樣,京城雖大,卻擋不住同學們碰頭見麵。
1989年的4月1日,是我們挨打的三十年後,在焦一明的家裏,竟然聚會了那麼多的老同學。天哪!變化之大,令人驚訝,以至於熟悉的名字和陌生的模樣,無論如何也吻合不到一起,怔了好一會,才能認了出來。
所以,在北京,這種不定在什麼場合裏、什麼機緣下會出現一聲招呼,老同學驀然相見的情況,是經常的事。由於久未謀麵的緣故,初初總是不由地愣一下,因為人事變遷,滄海桑田,早已不再年青的臉,甚至不敢確認。但不知為什麼,老友相逢,互道契闊以後,卻喚醒了那顆曾經年青過的心。看到彼此麵目全非的模樣,也難免感懷我們曾經年青過的那個時代的。
即或不是麵對麵的握手言談,在北京城裏,也還有許多機會於不期然中被熟悉的在報紙上出現的名字,屏幕上出現的麵孔,勾起對於往日舊事的回憶。
簡直有不勝枚舉的例子,使你想起劇專。譬如拿到一本舒展的雜文集子、一部沈堯的戲曲研究的學術書籍、一冊李暢的舞台美術的專著,譬如聽說徐曉鍾導了一台好戲,看到朱祖貽的一部電視劇,這些朋友的作品,總是先讓我想起他們在劇專的情景。
至今在舒展雜文中的那股犀利的鋒芒,不還留著他早年虎虎生氣的影子麼?細品沈堯的書和徐曉鍾的戲,是那樣執著、凝重,和有分量。不也令人想起他們在校時的老成持重,不疾不徐的性格麼?李暢那樂觀的心懷和響亮的聲音,一直留在舞台這聖殿上,創造著他的藝術世界。而朱祖貽學的是舞美,寫出來的倒是蜚聲華夏的劇本。
怎能不追念那校園中的青春年華?可現在,他們和我一樣,年近花甲,都不知不覺中麵臨老將至的年紀,想做許多事已經力不從心了,能不產生懊喪情緒麼?
再譬如在首都舞台上,早些年,經常是校友們活躍的地方。但時光流逝,很多人已不再粉墨登場了。像我也算是學寫話劇的人,不但一直不寫戲、甚至也不看戲了。所以隻能看看報紙的戲劇廣告,偶爾從演員表裏,看到謝延寧、劉華、覃讚耀、林蔭梧以及其它熟悉的名字,一方麵固然很令人欽佩他們寶刀不老,可另一方麵,回想當年他(她)們在劇專那座隻有舞台而無觀眾席的劇場裏展現演技時,那煥發的青春光華,也深深感歎和我們所有人一樣,曾經蹉跎了多少時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