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僅此而已的自供狀(2 / 2)

當然,這有點護短,但文無定法,何必一定要合乎什麼規範呢?我覺得這樣寫得舒服,別人說長道短,幹嗎要往心裏去呢?

所以,我從來不相信一個人說我作品好就好,一個人說我作品壞就壞的。即使所有的“評論家”都搖頭的作品,我也抱去他媽的態度。寫文章本來不易,還要抬頭看這看那的臉色,實在太累。

南京解放後,我就到了北京的華大三部,到了隨後成立的中央戲劇學院研究部。接著我調到天津鐵路局文工團,接著,1952年我去抗美援朝,在誌願軍的一個文工團工作。

應名是創作人員,很慚愧,其實我什麼也沒寫過。

雖然,我很想寫,但在文學這條狹窄的路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也並不容易。1954年從朝鮮回國,到1957年在中國鐵路總工會宣傳部工作的這段期間,那也許是中國文學上的一個初醒期。

北京的春天,總是匆匆來,又匆匆去的。

我趕上這個文學春天的一個尾巴。1957年,我終於在《人民文學》上發表了我的處女作《改選》。

一篇短篇小說,一篇被認作大毒草的短篇小說。過了幾十年後,它被當作“重放的鮮花”。所以,我由此不大依賴對於作品的任何判斷。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好和壞,作家(除去自我感覺良好者外)心裏是最有數的。

說真的,事後回想五七年,命運要跟一個人開起玩笑來,往往是相當殘酷的。

一切都那麼順暢,幾乎毫無周折就寫出來,就發表了,而且,立刻引人注目。當然,也因此倒黴受罪,一下子為這篇小說,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想不到從此跌進了人生低穀,竟會度過長達二十二年之久的艱難歲月。

所以,“文”,這個字,並不總是美好的。

這二十二年,一言以蔽之,便是勞動改造。

對了解的人說這些,已無必要,對不了解的人說這些,也未必能生發出切膚之痛。雖個中滋味,非當事人也難體會。但不少同輩作家嘔心瀝血的努力,我是敬佩的。曆史和文學的區別,大概就在於前者把痛苦擠幹淨了,而後者則不然,這也許就是文學生命力的所在。因此,個別賣乖者的嘴臉,實在夠齷齪的。

我一直隨著鐵路新線工程部門流動,過著輾轉南北、不安定的生活。也好吧,山之高,水之深,暑之熱,冬之冷,加上比這一切總和還要苦痛的人間滋味,全領受個遍。

有時候,我非常後悔寫那篇構禍的短篇小說。

有時候,我看到別的人並不因寫什麼東西而同樣永劫不複,這篇小說倒是奠定我文學自信心的基石。一想到在對《改選》的咒罵聲中,有一位獲得過斯大林獎的資深作家,也參與了鼓噪的行列,他認準了當時的我,才二十幾歲的小青年,是個文筆老道的家夥。雖然挺酸刻,但他證實了一點,我可以寫作。而且,我發誓,有朝一日,我成為作家,一定要對年青人寬容,獎掖後進這四個字不敢當,如果能給青年作家幫一點忙,絕不吝惜氣力。允許年青人東碰西碰,不一定都要當媽媽的乖寶貝。誰學走步,不摔兩跤呢?

這也是我1986年接手當《小說選刊》主編的一段內心隱情。

從1979年開始,便是中國文學的新時期了。

這一年,平反,我回到中國鐵路文工團任創作員,在此之後,重新拿起筆來,先寫成了長篇小說《冬天裏的春天》,但返回文壇的第一篇作品,卻又是一篇短篇小說《月食》。光陰荏苒,距離《改選》,是二十年後的事了。

嗟夫!若時光能倒轉,該多好?

也許因為文學更接近了文學,也許因為那是整整窒息了十年,甚至還要長得多的文學空白期過後,人們需要文學,因此我和我的同輩人的作品,如此蒙受廣大讀者的青睞,也有些意外。看到自己作品的反響,當然是一種欣慰。但如果看不到其中有讀者饑不擇食的因素,那就是不清醒了。我常想:文學的轟動和冷落,並不完全與作品自身價值相吻合的。那引起洛陽紙貴的左思《三都賦》,現今又有幾人捧讀呢?人為的抬愛也好,故意的貶低也好,都無傷文學之大雅。

文學就是文學,它可以一時被人這樣扭過來,一時被人那樣擰過去,但曆史將證明,就像杜甫《戲為六絕句》中所寫“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那樣,最終,文學還是要循它自身規律前進的。好的,留存下來了,不好的,塵封起來,再也無人問津。

所謂好,又談何容易?努力吧!有一條,不寫那些讓人感到惡心的作品,大概可以做到。所以,能寫,則寫之,不能寫,則不寫之。無期求,盡綿薄,若讀者賞眼,大概還會寫一些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的作品。這便是1990年《小說選刊》被停掉以後的我的現狀。

僅此而已,真沒有什麼可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