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不僅遊山玩水,還喜交遊。比如他和袁寒雲的關係就處得不錯。袁寒雲是袁世凱的次子,號稱“民國四公子”之一。父親交遊世宦子弟,不是阿諛奉承,而是因為他和袁寒雲性情相投。袁寒雲是個京劇、昆曲票友,本名克文,隻因為極愛昆曲名戲《千忠戮》中“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淒風帶怨長”那段唱詞,就自號寒雲。父親和袁寒雲終日廝伴,民國五年(1916)五月初六,袁世凱“駕崩”之際,父親拉住袁寒雲沒讓他回去奔喪,兩人在梨園中共唱《千忠戮》,成就一出驚世駭俗的現實荒誕戲: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
曆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疊疊高山,滾滾長江。
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淒風帶怨長。
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
劉文彬眼中的父親就這樣與他愈行愈遠。他上燕大時,父親正狂熱地追求紅極一時的梨園名角菊香,天天手持一壺酒,坐在戲場內凝神聚視菊香開唱,菊香每唱一句父親就喝一口酒。菊香唱完了,父親也喝醉了。在劉文彬看來,祖父之死對父親打擊很大。他的確是聽從祖父遺願遠離政治了,但劉文彬卻不想像父親那樣為了遠離政治放浪形骸地過一生。再說燕京大學也不是一塊淨土,政治風雲始終如影隨形地籠罩在校園上空。劉文彬清楚地記得1941年12月8日的情景。在燕京大學睿樓,主教地質課的美國教授像往常一樣把一張地圖掛到黑板上,卻同時在黑板上用英文寫下“The last lesson”(最後一課)。同學們騷動了,這個可愛的美國老頭講課風趣,多次當眾表白“吾愛真理,吾更愛燕園”,現在怎麼要離開呢?但很快,劉文彬就發現了異常——校園裏出現了駕著摩托風馳電掣而過的日本憲兵。白發蒼蒼的美國教授告訴同學們一個不好的消息:珍珠港昨日被偷襲,日本正式向美國宣戰。作為美國教會支持的燕京大學很可能不複存在,他不得不提前回國。最後他祝同學們在主的庇護下各自好運。
劉文彬下定決心去延安是在燕大宣布被封閉的那個夜晚,當時他從男生宿舍二樓的窗戶向下看去,一支日本軍隊肩扛長槍,已經無聲地進入校園。刺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劉文彬的心頭離歌驟起:這個亂世,想遠離政治,政治最終還是會找上門來的。
但是父親反對他去延安。父親反對的理由很簡單——你隻有深刻地了解那個組織,你才能保護好自己不受傷害,在這個前提下,再談發展和前途問題。在父親眼裏,延安那群人在本質上和李自成當年嘯聚山林時沒有什麼區別,都是烏合之眾,都是有今天沒明天的。陝北地區,要資源沒資源,要空間沒空間。“關鍵是你去那兒能幹什麼呢?打槍不會,出謀劃策不會,搞理論宣傳更不會。你是布爾什維克嗎?在他們眼裏,是燕大正統還是抗大正統?一句話,你去那兒沒有任何利用價值。”
劉文彬無言以對。他沒想到,浪跡紅塵的父親對時事有這麼深刻的考慮,而在考慮的背後,無疑包含著對兒子未來前途的關心。父親甚至以歌言誌,他開腔詠唱,依舊是那首悲戚的《千忠戮》。
但劉文彬還是來到了延安。因為他無處可去。學校解散後,日本憲兵開始照單抓捕抗日的燕大教授和學生。藍鐵年、沈聿溫、李慰祖、程述堯、李歐、姚克蔭、劉子健、張樹柏、朱良漪、孫以亮等10名燕大學生,陸誌韋、張東蓀、趙紫宸、陳其田、劉豁軒、趙承信、林嘉通等7名燕大教授被捕。劉文彬開始對中共燕京地下組織感興趣了。一個地下組織,有什麼魔力,讓追求自由、平等、民主的燕大人如飛蛾撲火般趨之若鶩?雖然父親對組織的描述讓他心生警惕,可劉文彬覺得,那些前往延安的燕大教授和學生難道不明白“陝北地區,要資源沒資源,要空間沒空間”嗎?如果“延安那群人在本質上和李自成當年嘯聚山林時沒有什麼區別,都是烏合之眾,都是有今天沒明天”的話,那麼燕大教授和學生的趨之若鶩豈不是巨大的反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