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代一雙人,
爭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
天為誰春?
他的記憶變得特別清晰和敏感。清代納蘭性德的這首《畫堂春》詞,還是在他讀中學的時候偶然看過的吧!他當時被納蘭性德的愛情悲劇所震撼。這位多情公子與一位美貌少女相戀,言笑晏晏,信誓旦旦,相約白頭偕老。不期少女被選入宮中,納蘭心痛如焚,牽魂掛魄,後值宮中舉喪,納蘭假扮喇叭混入宮中,隻想與情人見上一麵。無奈宮禁森嚴,他與情人雖然相見了,但如同隔世,相見無語。回來後更加柔腸百結,寫下了這首情摧肝膽,哀動山河的《飲水詞》。如今他比納蘭性德還要悲慘,納蘭的情人總還活在人世上,雖無語但畢竟還能相見一麵,而他的青青呢?今生今世永遠見不到了,見不到了……
甚西風吹夢無蹤!
人去難逢,
須不是人挑鬼弄。
在眉峰,
心坎裏別是一般疼痛。
在黑暗與孤寂中,他就靠記憶古人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的詩句來打發日子。他也曾經被提審過幾次,每次審訊的內容千篇一律,以至到後來他連回答的興味都沒有了。你為什麼要殺人?因為我想殺人嘛!你為什麼要槍殺馬得明?因為他謀殺了我的未婚妻,殺人償命,他活該死在我的前麵。
他不能忍受的是監獄裏的黑暗,潮濕,黴腐氣味和不能施展手腳的方寸之地。他通身酸脹,關節疼痛,小腿肚浮腫——那裏還留下有綠綠幾個青紫色的齒痕呢!他想活動活動肢腿,然而一蹬腿碰了牆壁,一投足礙了鋪板,越活動越使他氣餒,越使他懷念那些在森林中,在荒原上捕獵的日子。蔚藍的天空,新鮮的帶著鬆脂或野花的淡淡幽香的空氣,從葳蕤的枝葉間篩漏下來的撒珠碎銀的陽光。阿黃象一支金色的羽箭,毫無阻攔地朝綠色世界射去,而他在槍響之後,也拚命吆喝著,奔跑著,去追趕綠色背景上的阿黃,因為在阿黃所到之處便是收獲,便是勝利,便是喜悅……
然而這一切都一去不複返了。
死的震擊似愛人的攝挾,
它傷害著,
也被欲求著……
他想起了莎士比亞,接著又想起了濟慈:
我在黑暗中諦聽多少次,
幾乎愛上了安逸的死亡,
在詩思裏,輕喚他的好名,
求他把我一息帶住天上,
如今死去似乎最為富麗,
在午夜裏溘然魂離人間。
他安安靜靜等待著宣判,處決日子的到來。他知道那一天不會拖得太久。因為他殺害了馬得明那樣一個根深葉茂,權勢顯赫的人物,他根係上網絡上的人物,肯定要大做文章,搖旗呐喊,要把他這個殺人犯淩遲碎剮!
又是一個死氣沉沉的黃昏到來。牆壁上蛇皮似的一溜溜白光,不留一點蹤跡地爬走了,當作晚餐的牢飯已從夢一般的墳墓天窗送進來,他驚詫於今天的牢飯為什麼這麼豐盛:竟然有酒有肉,還有一缽清燉的雞湯,雞湯裏兩條肥碩的雞腿,大塊雞肉,散發出誘人垂涎三尺的清香。那碗牢飯也堆得高高的,滿滿的,不是平常的陳年黴米,煮得鬆鬆的,泡泡的,香甜可口。他望著豐盛的晚餐愣了好一陣,驀然想起了耶蘇基督殉難前的“最後的晚餐”,他知道自己最後的時辰到了。他喝了幾口酒,吃了幾塊雞肉,再也吞咽不下。淚水梗塞了他的喉管。他不是怕死,畏死,他是在死前還有一樁未能了結的心願,還有無法排解的遺憾鬱結在胸,使他死不瞑目。
綠綠啊綠綠,你對我的愛是那麼博大深沉,當你從我手中奪過獵槍的時候,你就準備為我去死。當你把你認為最純潔的青青妹,撮挾給我的時候,我知道你對我的愛並沒有泯滅。你的愛變得更執著而專橫。你自認為不配嫁給我,沾汙了你的愛,你便象毀壞一件玉器那樣去毀壞自己,而把你無法代替的另一種聖潔的愛——青青的愛賜於我……你可曾想到,我們反而害了青青。青青固然有她非死不可的理由,正於她的絕命書中所說。但她何嚐又不是象你一樣感到從此無臉再見未婚夫呢?
綠綠嗬,青青已經走了,我就要去另一個世界尋找她,陪伴她的孤魂!我悔恨莫及的是,在我臨死前,對你至高至崇至聖至潔的愛情,我連一句感激的話都沒說嗬!我打你一巴掌,你咬我一口,那都是無言的愛啊!“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我們啊!我與你與青青,我們的愛至死不渝,精誠不散,終成連理。如果我們真的能夠投胎轉世,綠綠嗬,到了下輩子我一定同時娶了你和青青做我的妻子,我對你們姐妹的愛日久天長……
“潘雷!出來——”
鐵鎖卡嚓一響,牢門被打開了。手裏拿著鐵鎖的監管人員,輕輕的一聲喊,在他聽來如同五雷貫頂。
他走出牢門,手銬被重新銬上。他萬念俱灰,麻木而僵直地跟著監管員朝長長的走道走去,走過一條又一條燈光昏暗的走道,前麵忽地燈光明亮得刺眼,明亮得如同白晝。其實那間屋子裏,也就一盞高懸的日光燈,他的眼睛,他的晚孔已不能適應正常情況下的光線了。在屋子當中停了下來,瞅著前麵坐在藤椅上的兩條人影,他竟一時分辨不清那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雷子哥——”
驀地,一聲傷心徹肺的呼叫,接著一條人影衝過來,緊緊地抱住他,揪住他。一張溫柔而被淚水漬濕的臉,蹭著他滿腮的胡子。
他象在夢中,在死後的魂飄魄蕩中。他看清了那張如荷花帶露的淚盈盈的臉,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綠綠!綠綠……”他低聲呼喚著,抬起手想去撫撫那張如影如幻的臉,然而他的手卻被銬住了。
“雷子哥,你為我受苦了!”甘綠香抓住他戴著銬子的手,親吻著,用臉去輕輕撫摸他的手。
“綠香妹,你是怎麼進來的?”潘雷仿佛剛從夢境裏回到現實中來。
“是老顧問領我來的,”綠綠指指坐在藤椅上的人影。
潘雷這才注意,這才看清楚陡然變得衰老了許多的匡魯山老頭。他撲上去,單膝跪地,把一雙手搭在老人的膝蓋上,心情極為矛盾悲苦地說:
“匡老,我把你的家庭也徹底毀了!”
“小潘,你怎麼能采取這種極端行動呢?”匡魯山抓住他的手,恨鐵不成鋼地說,“我早跟你說過不能作繭自縛,你這不是坐進了監獄嘛!你還得挺住些日子。你這個案子越搞越複雜,公安部門得與香港警察保安方麵聯係,把那個孫立誌弄來,把新加坡的孫老板請來,才能弄個水落石出……你在監獄裏,要注意鍛煉身體,還可以看看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