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說著說著；青青又嚎啕大哭了。
甘綠香把可憐的妹妹摟在懷裏，她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她第一次遭勞資科長蹂躪後的創痛和失落的心情，至今猶在眼前，想一想就憤恨不已又她知道青青妹不象她堅強，粗野，她不會恨，不會咬牙切齒報複，不會把她的痛苦內傷的鬱氣暴發出來，渲瀉幹淨，她隻會懊悔自己，折磨自己。
“莫哭了，好妹妹。”她隻能說這麼一句。
“姐，我們回去，回去……”青青終於停止嚎哭，抽抽嗒嗒地，“媽一定在店子裏等得急死了。”
“好妹妹，”綠綠拿手帕給青青揩抹淚痕，“我們在二姐這裏吃了飯就走。”
吃過中飯，二姐芸香在醫院請了半天假，同綠香一道搭公共汽車，送青青回江渚鎮棚廠街野味店，母女相見，少不了又是一番啼哭和眼淚。那天晚上，甘知苦聽老伴說到青妹子又是被馬得明害了，生生地氣得他又隻想拖了門杠——那根“雞巴”，去砸馬得明的腦袋。無奈這次比上次的情形更不同，那場大火如果要賠，就是幾十萬元，他甘知苦一家，還有公司四百多人的命脈，都攥在馬得明手裏。他隻能打落牙齒往肚裏吞，怨您自己沒多生幾個有雞雞的，盡生了幾個憋氣貨。
這晚上，甘知苦靠著床棱，唉聲歎氣，把腳猴在被窩裏坐了一整夜。他決定第二天早飯過後，去工地上找馬得明問個究竟。
那以後，一連好幾天，潘雷都沒有回野味店，也沒有同青青打照麵。野味店又斷了“野貨”，隻能買些魚肉之類的鮮貨葷貨來應付顧客，免強維持不關店門板子了。後來，索興連甘綠香也去城裏了，而且等她一回來就再也見不到活著的青青。
潘雷住在匡老頭家裏。他跟著匡魯山找這個，找那個，遞“狀紙”，打官司。事情的發展竟然是這麼一種結局，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大大出乎常理，出乎他意料之外。
那天上午跟老顧問匡魯山回到市委，老頭帶著他立即去見紀檢書記。書記不在，一位外號叫“棉花耳朵”的副書記接待了老少二人。這位人人都叫“老棉”或“棉副書記”的“棉花耳朵”，是個五十來歲的正處級幹部。他年輕氣盛之時，以“左撇子”整人聞名於世，踩著別人的肩膀步步高升。文化革命中翻了幾個斛鬥，他學乖了。從此信奉“好好先生哲學”：遇事不開口，碰到問題繞道走，整人不插手。再加上“官到處級止，人到五十休”的自我滿足感，且兒女成群，家底子又不殷實，他在政治生涯中自覺引進了“經濟效益”這個新概念，並且身體力行。誰要犯了事，隻要給他表示點“經濟效益”，他便“棉”得非常可愛。
“老棉啦，”匡魯山走進“棉花耳朵”的辦公室，便揚鈴打鼓直言不諱地說，“你上次主持辦了一件好事……”
“嘿嘿嘿”，老棉還真以為老書記在表揚他，笑得一張臉成了海棉球，立即起身泡茶，遞煙。
“你還笑，”匡老頭挪了張藤椅給潘雷坐下，走過去朝棉花耳朵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你老兄上次跟組織部派了兩個什麼飯桶，去調查落實馬得明的男女作風問題，倒好，弄來了兩份假材料……”
“假材料？”老棉瞠目結舌，成了掩口胡蘆。
“你說！”匡老頭衝潘雷說道。
潘雷說了甘知苦父女寫假旁證的前因後果，以及他們的難言之苦，老棉還連連搖頭為馬得明辯解：“不會吧，不會吧，得明同誌可是個明白人嗬！”
“什麼狗屁明白人？！”匡老頭剛坐下去，又火得站了起來，用手指頭敲著桌麵，“這回他又把甘綠香的妹妹甘青香騙到賓館裏，用酒灌醉，多次強奸，如今人家姑娘還在醫院裏！”
“有這種事！”老棉大驚失色。馬得明從國外一回來，就“順便”給他帶回一台鬆下彩電，二十時的大家夥隻收了他不及十六時黑白機子的錢。當時他心裏也搗鼓了一下：這姓馬的真的犯了什麼事？要不然不會下這麼大的本在他棉花耳朵身上。轉念一想：這老兄也許就是因出國前幫他解了桃色之圍，給的酬謝吧！隻要今後無後顧之憂，他也就收下了。這真是茶壺煮餃子，不好往外倒。眼前的匡魯山，最是不好胡弄的。他隻得硬著脖子說：
“老書記，我們的一把手不在家，不過，我還是找組織部商量商量，搞個馬得明同誌的聯合專案調查組，立即去調查處理這件事吧！”
“好，”匡老頭玩笑地補了句，“你可別再搞假材料，來捏著鼻子哄眼睛了。”
棉花耳朵想起那台鬆下彩電，頓時周身軟得象棉花條地說道：
“不過，這件事，你還得同政府那邊說說……嚴西光市長早向在紀檢工作會議上強調，紀檢工作要支持改革開放，對一些改革開放中出現的問題，特別是對一些改革家，企業家的處理要慎重……馬得明同誌就是這樣的改革家，他在引進國外先進技術設備的開放中，有重要貢獻，這是有目共睹的……”
“屁話，”匡魯山又敲桌子，“小嚴說了改革開放就允許犯罪，還要引進‘強奸’嗎？”
“這倒沒有。”
“嚴市長封了馬得明是改革家嗎？”
“也沒有。”
“那你還棉什麼？”匡老頭提高嗓子說，“查處違紀違法的事，從嚴治黨，正是維護和支持改革開放嘛！這才是包括丁文、小嚴他們說話的本意，你大膽去幹，天塌不了！”
說完，匡魯山屁股一拍，領著潘雷走了。
老頭子嫌找個菩薩拜個廟，要重三複四的說一遍“甘綠香甘青香事件”的經過太麻煩，他和潘雷花了一個下午又一個晚上，寫了一份“請求懲治腐敗墮落分子馬得明”的揭發材料。材料由潘雷執筆，洋洋萬言。那晚上，匡魯山戴著老花眼鏡，一字一句推敲。小外孫做完作作業，看了一會兒電視便睡覺去了。女兒匡敏還坐在電視機前，給丈夫打那件毛線衣，她把電視機的音量開得很小，生怕幹擾了父親的工作。她看看表，快十一點了，抬抬勾酸痛了的脖子，挺挺胸衝父親說：
“爹，什麼文件這麼難弄，要不要我給你修改修改？”
匡魯山沒有吭聲也沒抬頭，他低垂著的老花眼鏡的鏡片上，濺滿了淚花，模糊了他的視線。白天潘雷起草“文件”，滿腔怒火，一股作氣。現在夜深人靜，潘雷也被他趕去睡覺了，身邊就剩下父女倆。想想女兒還那麼癡情地給丈夫編織毛衣，他的心裏酸酸苦苦的，如同刀割。揭發材料看了一遍又一遍，手裏斟字酌句的筆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筆有千斤重，字字如霹靂。馬得明算不算腐敗墮落分子，夠不夠法辦呢？倘若把馬得明開除黨籍幹籍，女兒和小外孫怎麼辦呢？把馬得明抓去坐上幾年牢，可憐的女兒還會不會等他呢？這一切又該怎樣對匡敏說呢？她經不經得起這意外的變故和打擊呢？
“爹，你怎麼啦？”匡敏一看老父親呆呆地愣在那兒，似有滿腹心事，她把毛線衣收了圈針腳往胸前一挽走了過來，“爹，您哪兒不舒服嗎？”
“沒有沒有，”匡老頭拉著女兒在自己身邊的沙發上坐下，他摘下老花鏡，撩起衣角慢慢擦拭著鏡片上的淚痕，苦澀心酸地說：
“敏兒，你要經得起打擊，你要充分作好遭遇不幸的思想準備……”
“爹，您嚇我幹什麼？”匡敏微微一笑，“咱們家母親早就去世了，您身體棒棒的，還會遭什麼不幸？”
“馬得明他——”欲言又止。
“得明怎麼了？”她臉色陡變，“難道得明遭遇車禍了？”
“你看看這份材料吧！”父親把小圓桌上的揭發材料往女兒身邊推了推。
女兒把快要織好的毛線衣往懷裏一揣，拿起那一迭厚厚的材料紙看了起來。剛一看到標題，她的身子便猛地一震，一雙眼睛驚恐地瞪大了，看著看著，她的臉色由蒼白而變得蠟黃，淚水開始象敞開閘門的壩水嘩嘩地流，接著淚水燒幹了。兩片烏青的嘴唇劇烈顫抖著，牙齒咬玉米子一般上下磕碰得戛戛地響……看到最後，兩手劇烈地哆嗦，材料紙紛紛墜落在桌麵上，她驀地歇嘶底裏地呼喊：
“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得明不是那樣的人……爹，你要給得明作主，這是打擊報複，是誣陷……”
她撲在父親的胸腔上，象哭喪一樣傷心動肺地嚎哭起來。匡魯山放下老花鏡，雙手抱著女兒瘦嶙嶙的肩膀，慢慢撫摸著說道：
“爹也不願相信這些是真的……敏兒，早在他出國前就鬧過一次風波，那次爹沒敢告訴你，後來風波平息了，過去了，爹還暗暗為你和小笛笛高興……可是，這一回，敏兒，馬得明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他徹底完了……被他害過的兩個姑娘我都見到了。昨晚我打電話四處尋找的姑娘，就是被他騙到賓館害了的……可憐的敏敏啊！你媽不在世了，你就在爹的身邊哭吧，把你心中的怨恨血塊哭出來……”老人的淚水掉在女兒抽搐的膀子上，“爹過去忙忙碌碌，對你們關心不夠，馬得明變得這樣，爹有責任……他的事情一旦揭發，會弄得你和小笛笛，弄得我們這個家庭神鬼不安，四分五裂，我們是得認真對付這個生活中的不幸事件嗬……”
“真的，真的……”匡敏慢慢停止了哭泣，從父親的懷裏掙紮起來，重新坐直身子，下意識地拿起懷裏快要織完的毛衣，呆呆地看著，“怎麼對付……對付……”
多少個春寒料峭的夜晚，花了多少縷情絲和眷戀，用僵硬冰涼的手指一針針一線線編織起來的毛衣，又在她的手裏一針針一線線地拆著，拆著，仿佛在拆十多年夫妻生活結成的一個厚繭子。
馬得明的揭發材料打印出來了，匡魯山和潘雷拿著打印件去找市長嚴西光，書記丁文，管工業的副市長和組織部、法院，這樣比原來方便多了。打印件遞過去，匡老頭往辦公桌這邊的藤椅上一坐，默不作聲，閉著眼睛養神。大有對方不立即作出答複決不出門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