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來等候在門外的女護士,幫病人穿好衣服,領走。
他在病房裏癡癡呆呆站了好久好久,仿佛被閹割了沉睡了十多年的性意識,又如一絲絲和煦的春風,吹到了他的身上。
接連幾次同病人交談都不成功。他針對病人的缺乏羞辱感和自信,進行了一番常規性的勸慰,忠告,女患者不再當他的麵裸露了,但對她潛意識的發現,致病原因的追溯,可以說毫無進展。
第三周快近周末,柯友林大夫決定給女患者使用一次催眠術治療。他使用催眠素來是非常謹慎的,隻有對反應能力嚴重阻塞的病人才偶爾用用。他催眠不用眠爾通,安眠片之類的麻醉藥物,而僅僅憑他獨到的暗示和聲音,誘使病人進入恍恍惚惚的半睡半醒的狀態。這無疑要花費他很大的氣力和較長的時間。
女病人終於進入了他所需要的夢的境界。
他象站在上帝身邊的天使,用仿佛從天外杳杳傳來的輕言軟語問她:
“你感到平靜嗎?”
“嗯……嗯……”
“舒服嗎?”
“嗬……嗬……”
“你昨晚做過一個夢?”
“嗯……”
“在什麼地方?”
“在沙灘上……”
“湖邊的沙灘?”
“我在沙灘上,走嗬,走嗬,口幹得很……我想找水喝……幹渴得快死了……”
“後來呢?”
“後來我看到沙灘上,不遠處,站著個人……”
“一個男人?”
“我的愛人……我朝他走嗬,走嗬,老是走不到他的身邊。我對他喊:給我水喝……他不理睬我……我快要走攏他,他一會兒變成一塊石頭,一會兒變成了老虎……”
“你愛人姓什麼?”
“姓孫……”
“孫什麼?”
“孫立誌……”
“你呢?”
“我叫甘芸香……”
“你家住在哪裏?”
“縣委會,門前有棵女貞樹……”
“孫立誌對你好嗎?”
“他變成了老虎,撲到我的身上,把我的衣服剝光了……他要來,我不要他來,他還是來了……”
“後來呢?”
“後來……他伸出爪子,要挖我的心吃,我就嚇醒過來了……”
柯大夫非常高興,他運用催眼術,在這位名叫甘芸香的女病人身上取得了突破性進展。他至少已經拿握,甘芸香是因為被名叫孫立誌的丈夫拋棄,而致使精神失常。孫立誌顯然是一名縣委會的幹部或領導,他找市委組織人事部門打聽。原來孫立誌已出國繼承遺產,甘芸香是他的愛人,但在他出國前已辦好離婚手續。弗洛伊德的童年密碼,性因素在女病人身上已顯得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卡倫·杭妮和哈利·史塔克·蘇利文引入精神分析的社會因素,人際關係理論,在塑造個人情緒生活和積澱心理壓力上的巨大力量。
柯大夫找準了甘芸香患病的根源和精神分析的途徑,剩下的工作便是千方百計幫助病人從不真實的自我影像、生活的需求中解脫出來,幫助她從支離破碎的,模糊不清的“自我”圖像中,重新拚湊整理出一幅完整的統一的“智益分合圖”。此後他跟她的交談進行得非常順利:
“你叫甘芸香?”
“是的。”
“多大年紀了?”
“剛滿二十四。”
“你還很年輕嘛,在愛情,婚姻上遭遇一點挫折不要放在心上——”他施用精神分析中“被引導的欲望”,同病人作推心置腹的交談,“我們每個人從母腹與生俱來就既帶著快樂,也帶著苦難,甚至還攜帶著來自遠古祖先的記憶。當你與母腹分開投入陌生的世界的一刹那,你不是哇地一聲哭叫嗎?那是誕生挫傷,是你投入人生的第一個苦難。我們應該堅強,能夠忍受苦難!因為世界上沒有哪個嬰兒在離開母體的一瞬間,他不嚎哭而能哈哈大笑……”
“嘻嘻,”她的臉上出現了笑容,那是正常人的笑,“柯大夫,你這個人真有意思,說話好有味……”
“我這個人在婚姻上的挫折,不幸,並不比你小!”他接著講自己妻子遭遇的侮辱,慘死,講自己十多年來如何抑製自己的痛苦,把精力轉移到醫學研究工作中。他講著講著,甘芸香哭了:
“柯大夫,十多年了,你怎麼不再找一個?”
“唉——”他喟歎一聲,仿佛自己身上的“閹割情結”解凍了,“我年紀大了,高不成,低不就的,難呐!”
“柯大夫——”她的眼裏閃出異樣的光彩,一雙微微哆嗦的手伸過來握住他的手,“你嫌棄我嗎?”
“你是我的病人,”他深情地一笑,“我怎麼嫌棄你呢,我很喜歡你……”
“愛嗎?”
“愛?!”他立即想到“俄狄浦斯情結”,可怕的“俄狄浦斯情結”!!
“柯大夫,我嫁給你,我嫁給你……”她一頭栽進他的懷裏,緊緊地抱住他,哭了。
經過半年多的精神分析治療,甘芸香完全恢複了一個正常人的理智,她的“智益分合圖”複歸了。一年後,大夫和病人結成了恩愛深情,永不分離的眷屬。
至今,柯友林大夫還常常對妻子和自己進行精神分析。古希臘的那個故事一直困擾著他:神預言底比斯王的新生兒俄狄浦斯,終將弑父而與其母結合。王對預言萬分震驚,下令將嬰兒丟棄在山上,讓他餓死。浪蕩的牧人收養了他,並將他送給鄰國國王當了王子。王子長大後屢立戰功,贏得伊俄卡斯忒女王為妻。一場可怕的瘟疫過後,他才知道原來被他殺死的一個旅行者是他親父,而如今同他共享王位的女人是他生身之母。他羞怒不已,弄瞎雙眼,離開王宮獨自流浪去了。這就是被弗洛伊德發現的埋藏在潛意識深處的“俄狄浦斯情結”。他想:他與芸香的結合,是不是這種“情結”作祟呢?因為芸香比他小了近20歲,差不多是父女兩代人的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