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老頭把水壺還給他。
兩根釣竿並到了一塊,兩個恍惚的人坐到了一塊岩巴上,相距沒有兩尺遠。
“你的黃狗沒來?”
“病了。”啞巴終於開了口。
“什麼病?”
“感冒。”
“沒給它吃感冒清?”
“……”根本用不著回答。黃狗沒來,就是因為它自己找藥吃去了。
“戀愛沒有?”
“狗?”
“哈哈哈哈……”
湖麵上第一次響起怪老頭驚天動地的笑聲。笑聲把釘在水底、天空的兩顆釘子拔掉了。
“阿黃是戀愛去了,不然不會這時候還不回來……”
“你失戀了?”
“狗?”又是狗,他心裏隻剩下狗了。
“小兄弟,你不要回避現實,回避自己。我看得出——你本來是個能幹好強的家夥。愛情這東西象流水,沒有固定不變的時候……”
湖水是靜的,死的,映著陽光,好象一輪泛著青光的殘月。
“我跟你講講我自己失戀的故事吧……”
老頭抱著膝,年輕人也抱著膝。兩根釣竿被各自三塊石頭架著,兩個浮漂象一雙呆呆的失神的眼睛瞪著他們。
於是老頭講故事。冷冰冰地講,緩緩地講,仿佛那故事要從墳墓裏慢慢掏出來。
四十多年前,老頭指著年輕人說:那時我比你還年輕,村子裏一個才十六歲的小妞兒跟我相好。鬼子從炮樓裏鑽出來掃蕩,我帶著小妞兒鑽青紗帳,就在高粱地裏我們成了小夫妻。青紗帳地鑽不下去了,我帶著小愛人投奔八路軍打鬼子。我那小妞兒長得風流,人又聰明乖巧,被選去當了文工團員。打完鬼子打內戰,打到南下途中,我被留到南下工作團,參加接收地方政府。在丹陽下邊一個縣當政委,我安頓下來,想同小妞兒正式成家。文工團也留地方了,聽說還要解散把人員分下來,我到省城找到老首長,要求他把小妞兒分給我。老首長滿口答應,他叫我先回去,說文工團完成這次在新區的演出任務回來,他就把人交給我。等到這年臘月底,我的小妞兒到底來縣城報到了,不過她不是一個人,她還領著個象她一般年輕的學生娃娃。小妞兒平平靜靜向我介紹說:“他叫丁文,大學生,我們文工團的副指導員,現在是我的丈夫。我們結婚才半個多月,我還給你帶了喜糖哩,魯山大哥……”
我匡魯山就這樣成了活王八!當時我真恨不得拖出手槍,一家夥斃了丁文那學生娃娃。但是接過介紹信一看,人家是被派到這裏來當宣傳部長的。我一口氣憋到五七年,把丁文那小子打了右派,我才解了失戀的痛苦。哪曉得挖肉補瘡消不了痛,隻會一次比一次更痛苦。文革開始,我和丁文關在同一個牛棚裏,我的小妞兒——他的妻子來“探監”,她叫丈夫老丁,稱我還是叫魯山大哥。每次來她要給老丁帶一盒餅幹,必定給我帶一瓶罐頭,給丈夫織一條毛褲,就必定給我織件毛背心。她還是真心實意把我當成大哥,在青紗帳裏做過“小夫妻”的大哥!我的良心被痛苦喊醒了,我覺得對不起丁文,對不起小妞兒,後來我親自給丁文昭雪平反。我當市委書記,他當了副市長。他比我年輕,又有老牌文憑,早就應該站在我的前麵當一把手。我鬼迷心竅磨磨蹭蹭拖了兩三年才打報告退下來,給丁文騰出窩。然而,這一切都已經遲了,小妞兒沒有看到,我的老伴沒有看到,就是丁文也已經老了,成了秋後的蚱蜢蹦不了幾下了……
故事講完了也就講完了。年輕人毫無反應,毫無表情。他還是那樣雙手抱膝,死死盯著一對浮漂眼睛,仿佛是幾千年前就凝固在那裏的一塊人形化石。
老頭也不想再說話,他又模仿年輕人的姿式:抱膝,死盯……
馬蹄湖又成了蒼涼的,孤獨的死的世界……
驀地,“汪!汪:汪!”幾聲狗的歡叫,兩個幾千年的人形化石被驚醒了。
“你的黃狗戀愛回來了!”老頭說。
黃狗歡蹦著來到年輕獵人的跟前,把嘴裏銜的一個塑料包“吐”到主人手裏。塑料包被一雙顫抖的手慢慢解開了,裏麵是一個信套,信套上娟秀的宇寫著:
潘雷哥哥啟
老頭瞅瞅年輕人,自言自語地:
“你叫潘雷?”
信套的口子被小心翼翼撕開,從裏麵“吐”出兩張字跡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信箋:
“親愛的小雷哥哥……”
“哦,真還在戀愛囉,”老頭從信頭瞟到信尾,“‘你的青青妹’——那姑娘叫青青!”“一定是很漂亮吧!”
潘雷瞪著驚恐的大眼睛,一字一句默讀著青青妹寫給他的信:
親愛的小雷哥哥:
你為什麼一連幾天不來野味店了呢?冷櫃裏貯藏的野物肉就要用完了,你一定知道。你一定在生綠綠姐的氣吧!綠姐太可憐了,在我們四姐妹中她現在是最可憐的一個。大姐嫁了個窮木匠,如今窮木匠成了萬元戶。二姐被喜新厭舊的家夥拋棄,碰上了一個好心的神經病科大夫,如今二姐夫比原來的好一千倍。
小雷哥,難道你不知道綠姐是愛你的嗎?自從你生氣走了,不再來野味店,這幾天晚上,她暗自流淚,揪自己的頭發,有時半晚上憋不住哭出聲來,把我都驚醒了。她恨自己知道你還是那麼愛她知道得太晚了,那晚發生的事情她是為了保護我,那個好色的家夥開始是衝我來的。也因為她愛你,她才故意毀了自己,她是毀給你看的!……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綠姐說她肚子裏肯定有了別人的毛毛,她成了破鞋,壞女人,即使你還原諒她一次,她也無臉嫁給你了。那樣會害了你一輩子,她自己也會悔恨痛苦終身。她隻求你把她當作一個不爭氣的親妹子,還是常來野味店走走,她說她隻能等下輩子投胎轉世再嫁給你了……
“小雷哥,你回來吧!可憐可憐我的姐姐,答應做我姐姐的親哥哥吧!隻有親哥哥才能在妹妹妹身敗名裂的時候還保護她,孤孤單單死去的時候還在她墳上培一把土……”
兩張信紙還沒看完,紙片便從潘雷手裏飄落到岩板上。因為他的雙手突然捧住了疼痛欲裂的腦袋。他捧著腦殼仰臉朝天,大口大口喘氣,牙齒咬得骨骨骨響,淚水沿著臉頰,手腕叭噠叭噠掉到岩板上……
“啊——!”驀地他象夜狼般嗥叫一聲,兩腿一軟栽倒下去,雙手抱著頭在岩巴上搗著,砸著。碰得額角,手背上鮮血滴滴,血跡斑斑。
“綠綠——!我對不起你!綠綠妹,是我毀了你!我為什麼要送你進城呢?你被人糟蹋以後我為什麼不馬上同你結婚呢!綠綠——!”他倒在岩板上,兩腿踢r3著,渾身痙攣地掙紮著,就象發了羊癇瘋,嘴角冒出一團團白沫。
獵狗阿黃在他身邊蹦跳著,一會仰著脖子長哭,一會又用它溫軟的舌頭舔拭他額角手背的血跡,一會又用嘴輕輕咬住他的衣角,顯然,想把他攙扶起來。
匡老頭拾起被風吹落岩頭下的兩頁信紙,冷靜地看完了。這時,潘雷象暈了過去,倒在岩板上不再掙紮,安靜多了。
“小郝——,小郝——!”
他衝老幹休養所一棟別墅呼喊。一會兒,一個年輕人和一個中年人出現在門口。
“你們快來,把他攙扶進去——”匡老頭做著手勢喊:“他病了。”
休養所的管理員和司機小郝跑過來了。由管理員背著潘雷,小郝攙扶著,還有拿著兩根釣竿兩個小鐵皮魚餌桶子的老頭,還有黃狗,浩浩蕩蕩走進了那棟別墅。
“匡老,這是怎麼回事?”管理員把昏迷不醒的人擱到床上,喘著粗氣問。
“快去把保健醫生找來——”老頭直撅撅地說,“你沒見他得了急病?”
“醫生……”管理員木木呐呐,“回城裏去了!”
“女護士都死絕了嘛!”老頭發火了。
“都……進城了。”
“小郝,”老頭看看手表,“把他背到車上,咱們也回城裏去!”
小郝把潘雷背到一輛黑色上海牌轎車上,在車後座沙發上還沒放好,獵狗竄過來“汪汪汪”的猛叫著,拖住了主人的褲管。小郝被嚇得撒手溜下了車。
匡老頭背著獵槍,拿著兩副釣竿,提著他獵獲的一串斑鳩,野雞走了過來。黃狗鬆開主人的褲管,衝匡老頭搖搖尾巴,轉對別墅右邊的樹林子,大聲吠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