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很多年後,有些人忘記了當初的驚心動魄,還有些人記憶猶新。可惜被注定的是絕大多數人根本就不會知道,原來他們所擁有的一切是怎樣的來之不易,又有多少人為之付出了不可挽回的犧牲……“起錨!回家咯!”年輕船工一聲頗有力度的呼喊立即讓船上苦不堪言怨聲載道的所有人重新懷起希望,幹勁紛紛被鼓舞起來,是啊,忙活了將近兩個月終於將十幾船的鹽裝好,現在終於可以回家,想想老婆孩子熱炕頭,所有人就渾身是勁,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去,自然加快了速度。“這個該死的混蛋,難道不知道回航要喊一致的口號嗎?東家,您別急!我這就開了他。”岸上說話的是潮州有頭有臉的郝掌櫃,要說他是掌櫃也並不合適,他不過是個代理人,做的也就是憑令鹽引購進鹽巴並運輸到外地的事,但他喜歡這個稱呼,眾人也就不願得罪於他,將本命郝月的他稱為郝掌櫃。而現在好麵子的郝掌櫃麵對一名年齡尚不及自己的中年男子,卻涎著臉恨不得能跪在地上給那名男子舔舔鞋。揮手製止他,那名郝掌櫃口中稱為東家的中年男子似是陷入了某種回憶,半響才醒過神來,不由對郝掌櫃抱歉一笑。讓原本誠惶誠恐的郝掌櫃鬆了一口氣,也激動了一下,麵色不正常的潮紅起來。理了理思路,中年男子開口笑道:“出門在外有誰能不想家?沒看見大家的精神都被鼓舞起來了?以後回航就這樣喊吧!”“是。”郝掌櫃點了點頭,也想起了自己那婆娘,以及她做的麻婆豆腐。“今天幾號了?”中年男子盯著岸邊綠意全無的老木出神道。見東家發問,郝掌櫃隻好收回蔓延開來的思緒,小心應對。但思考片刻,郝掌櫃仍未想出東家的深意,見東家還在怔怔出神,隻好老實回答:“今天八月初八了,東家。”“八月初八?時間還真的片甲不留啊!”似是想起了說這話的人,中年男子說完便被自己逗樂了,自顧自的爽朗大笑。郝掌櫃不覺得這狗屁不通的說法有什麼搞笑之處,但為了迎合東家,也不自然的大笑起來,但片刻見原本大笑著的中年男子竟已是虎目噙淚,便又不自然的停止了大笑,表情十分尷尬。郝掌櫃心中微惱,心道:“未聽說東家如此難伺候啊?難道是那些收了我銀子的人未告訴我實情?”他心中已打定主意,回去一定要他們的好看。“走!備車,我要去一個地方!”說完中年男子便轉身向府門方向走去。郝掌櫃大吃一驚,急忙趨步向前,急問道:“東家?不回家了麼?”“家?我的家不在嶺南!”說完他停頓下來的步伐便再次趨緊,邊風吹散了他最後密不可聞的呢喃:“我的家早已葬在了那方矮墳之中。”郝掌櫃麵色淒苦,但終究不敢忤逆東家的意思,隻好急忙去備車了。………………………………………………………………………………………………………“好了,你先回去吧!”行至一方矮山腳下,中年男子用腳踢了踢車門,示意停下來。待中年男子自車上下來,便抬腳要向山上趕去。郝掌櫃怎能同意東家獨自一人上山?要知道,他原本並不用做這個馬夫的,隻不過想想東家那諾大的勢力與背景,以及自己得到一點信任的好處,郝掌櫃便心中一片火熱,親自掌鞭前來了。若是現在被勒令回去,那麼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了。想到這裏,郝掌櫃再也按耐不住性子,朝中年男子道:“東家,山上多蛇蟲鼠蟻,不如帶我上去……”話未說完,郝掌櫃便接觸到了中年男子轉過身來冷冷的目光,自然駭得說不出話來。郝掌櫃終於警覺,他可能摸到了一條警戒線,而且觸之者死。郝掌櫃渾身戰栗,不由自主的跪在了地上。他現在的一切都是中年男子給的,而他卻不知好歹妄圖改變東家心思,自己的命運就要改變了。想到自己可能被開除回家,老婆也不再會給自己做帶肉末的麻婆豆腐了,自己先前得罪的人也會趁機報複自己,郝掌櫃的手腳便一通冰涼,但他未說出任何辯解的話,因為他知道此刻無論做什麼都會惹得東家反感,還不如保持沉默。歎了口氣,可能是郝月的態度起了作用,中年男子的神色終於恢複正常,隻見他開口道:“郝月,你幫我不是一年兩年了。安心做你該做的事,我不會虧待你的。回家去多陪陪老婆孩子吧!好好做事!”可憐郝掌櫃的心髒就忽上忽下,聽到前半句郝掌櫃鬆了一口氣,聽到中間半句,郝掌櫃差點暈過去,等聽到後半句郝掌櫃已沒有什麼反應了,腦海中隻剩下了一個念頭,踏實做事。點頭稱是,郝掌櫃甚至未說一句告別的話便離開了。待走遠之後被冷風一吹,郝掌櫃突然清醒過來,轉頭過去,想認清這裏待日後來接東家。等回過頭去看到東家還在那裏看著自己,郝掌櫃打了個寒噤,扭頭過去狠狠揮鞭趕車離去,恐怕那山上也有自己不能知道的秘密。待到郝掌櫃走遠直至看不清,中年男子才再次轉身,向山上走去。山並不高,這在南方並不奇特,可以說是太過普通。但人跡罕至,甚至沒有一條明確的小路上山。到處是雜生的灌木叢,但中年男子神色從容,任由灌木將自己的裘衣劃破,將身體劃出血來。仿佛朝聖一般,中年男子麵色不變的從一個方向上山,身體每多一道血痕,原本似乎鬱結於胸的怨氣與緊皺的眉頭便舒展一份,又像是一種贖罪,一種洗禮。等上到山頂,也沒有什麼奇景可觀,隻有一方荒草淒淒的矮墳,以及在墳前跪著的一名男子。隻見他身著白衣,但不是俠客士子的那種裝扮,反而像名農夫,但其閑繼淡雅的感覺卻讓人不敢輕視。而男子身上的白衣卻也快成了血衣,遭遇並不比中年男子好到哪裏去。中年男子到後並不聲張,僅僅立於男子之後,默默地看著男子燒紙錢。“以你的手段,恐怕從容上來的困難不大吧?”男子終究還是撐不住氣,先開了口,而語氣中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與厭惡。“你不也可以,我們都知道我們為什麼這麼做。”中年男子的確是有武功的,而且絕不低,但另一名男子用的是“手段”而非“武功”卻也有趁機奚落取笑的意思。聽到中年男子毫不追究且有些示弱的話,那名男子表情並未軟化,反而將眉毛立了起來,將聲音提高了兩個度道:“嚴二子,你知道我這人既沒有七哥的大度,也沒有老十一的懦弱。所以,在我忍著不違背對七哥的諾言之前,趕快在我眼前消失。”“老九,你也應該知道,當初我能加入你們,也正是七哥看重了我的堅忍不拔。”被稱為嚴二子的中年男子並不為之所動,反而變得有些咄咄相*。老九終於不再理會嚴二子,算是默認了他站在這裏的權力。又半響,老九終於祭拜完畢,就隨手打開了一壇酒自顧自的喝將起來。在其後的嚴二子抽動鼻子,忍不住道:“是七哥最愛喝的花雕,怎麼不給他倒上?”原來眼前這方無碑無字的矮墳便是他們口中七哥的最後歸宿了。“哈哈,自己去充大英雄,讓兄弟們苟且偷生,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自私。還想喝酒?我就是故意饞他?以後每年都要如此!”老九語氣似乎永遠帶著嘲諷與不屑,但若是有人此刻注重看他眼神,便會發現他眼神深處那抹濃鬱的思念與苦楚。嚴二子不再言語,其實老九所說的事也是他心中最大的痛,而且這件事還跟他有不小的關係。酒過半酣,老九眼睛通紅,還是給墳前倒上一圈酒。“老家那邊人都有吃有喝了,每年年關都有人來咱們家送禮,孩子們也有錢去上學了。”嚴二子語氣很輕,似乎這些事僅僅是個事實,而與他沒有半點關係。事實上,嶺南這兩年的發展若是沒有嚴二子,也不會好到現在這樣。而正好,老九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的麵容終於有所軟化,因為現在嚴二子所做到的這一切就是七哥當初所說要達成的。七哥的願望得以實現,他自然開心。“還有,這塊地被我買了下來,不會有人上來,每年會有人來打掃……”“我來,不用他們。”老九阻斷嚴二子的話道。但麵容是完全軟化下來了,隻要是有利於七哥,哪怕讓他叫嚴二子一聲二哥又有什麼難的。“過來祭拜一下七哥吧!”老九起身轉過來對嚴二子道。嚴二子終於按耐不住喜色,跪著走了過來,朝著墳狠狠磕了幾個頭,起來時額頭已是烏青一片了。祭拜完,二人並不急著離去,反而席地坐在了墳前,聊了起來、“多年不曾回老家看看,現在老家人還好嗎?”問話的是老九。“嗯,都好。隻是郝老六老下了,現在是他的兒子郝月幫我做事。”嚴二子的態度雖沒有郝掌櫃對他的那份諂媚,但認真態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哈哈,差不多了。當初咱們幾個去偷他家豆子煮來吃時,他便一邊追一邊罵,罵咱們是兔崽子,還說……”“你們幾個兔崽子,趁老漢老得快死了來欺負老漢,真不是好東西。”兩人異口同聲道,說完便哈哈大笑,仿佛二人的距離隨著這一聲大笑拉進不少。“李寡婦呢?”“幾年前等她公公一死就嫁人了,現在又生了個大胖小子,成天管我叫叔。”“老一輩的還剩下幾個?”“沒幾個了,畢竟這麼多年了。但死的都很安詳。”“咱們同輩呢?”“都過得很好。隻是……”看到老九投來詢問的眼光,嚴二子隻好如實回答:“王家的王奕冉嫁人了。”聞言,老九的眉頭又挑了起來,不可否認,他挑起眉毛的時候更顯得魅力十足。其實正是七哥這樣說,他才這麼愛挑眉。終於,老九的眼神又閉合起來,讓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隻見他悠悠道:“也是!都等成老姑娘了,老十一死了這麼多年,她才結婚,不知道要頂住家裏人多少壓力,也算對得起老十一了。”“四娘呢?”“嗬嗬,說起四娘,那可有的可以跟你說了,你還記得那個傻傻的春生嗎?就說他啊……”今天的夕陽來得很遲很遲,所以愈發顯得濃烈,像是老九的那壇老酒。兩人的背影被拉得好長好長,夾在之間的那方矮墳顯得那麼不起眼。一陣秋風吹來,未遭刪刈的荒草徐徐浮動,惹盡夕陽也波光盈盈,像極了那名女子翹首以待的決絕與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