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地!生根!(1 / 3)

落地!生根!

中篇小說

作者:王棵

暴雨過後,天空清湛。一隻蟬試探性地哼出兩個短促的單音。大概覺得今天的嗓音狀況好過往日,它驚喜地長叫起來。蟄伏在樹叢裏的蟬們跟著都加入到了縱情演唱者的行列。

“吳思迪——吳思迪——”

“吳思迪啊——吳思迪咦——”

安子很小時一度認為,所有的蟬都是失戀的男生,而令他們黯然神傷的女生共有著一個名字:吳思迪。當然,這件事隻能表明,蟬是一個多麼能激發人想象力的樂器。也許還能表明,在鬧盈盈的南方,孩子們有著更為婉轉和通靈的想象力。

北方也有蟬,據說,它們通常隻在黃昏與午夜之間發出清幽、抑製的嘶鳴。

這是一九九八年南方夏日的一個下午,安子已經自家二樓的窗後站了很久了。雨下著的時候,他就在那裏看雨、聽雨。雨過天未晴的那陣子裏,他的耳朵被外麵的蟬聲迷住了。

“吳思迪——吳思迪——‘吳思迪’在家嗎?”

來自樓下的一串結合了仿蟬鳴口技與接頭暗語的男聲,驚擾了此刻正恍惚著的安子。摩托車熄火的聲音充當了這男聲的伴奏。不用猜就知道誰來了。安子從窗後的陰影裏走出去,來到露台上,探頭看到了正在費力將摩托推轉方向的劉健。

“‘吳思迪’,可以走了嗎?”

“吳思迪”的存在,揭示了安子與劉健的友誼可以追溯到他們的孩提時代——他們的友誼並不僅限於此,從小學到高中,他們都是同班同學。劉健是安子在南方最忠實的夥伴。

“你等我一下!”安子說。

劉健仰頭看了看安子的臉,以及似乎將再度拋灑驟雨的天空。

“你看上去不開心,為什麼?是因為要當將軍了嗎?”

安子苦笑。“哪來‘將軍’的說法?”

“你們當兵的不是有個座右銘嗎?‘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至少,你現在已經不是一個兵了,下次回來,你已經授過銜了,肩上扛著兩顆星——”劉健笑道,“少將才一顆星,我怎麼就不能把你當將軍了?”

劉健的話觸及了安子這些天來竭力避免去想的那個問題。現在,安子體內有扇門被推開了,藏匿著的恐慌從門內魚貫而出。安子走下樓,雙腿有點發飄。安子的父親和母親從廚房裏跑出來。

“雨又要來了,你們還出去幹什麼呀?”父親問安子以及門外的劉健。

“我跟劉健出去轉轉。”安子說。

“有什麼好轉的?”母親說,“實在想出去轉的話,索性就給我去做點事吧。還有幾個親戚沒通知到,你這就去通知他們。”

“我一再跟你們說,不要請客,”安子臉色凝重,“你們還是別請了吧。”

“那可不行!”父親堅決地說。

母親補充道:“而且,買了那麼多菜。”

父親和母親覺得這個夏天不大擺筵席向親戚朋友、左鄰右舍宣傳一下安子即將成為一名軍官的事,不足以釋放他們內心的欣喜。但同樣一件事,安子所看到的卻僅僅隻是:一個問題正日益向他迫近。所以,他認為這個夏天的他不值得設筵宣傳。作為一個臣服於南方、信任著南方的南方人,安子像蜜蜂之於花蕊一樣仰賴於南方的水土和氣息。但是,過不了幾天,他就要離開南方了:他被分配到一個頗北方的部隊。如果沒有意外發生的話,終其一生,南方將變成安子的故鄉——這就是那個問題的症核。

“那隨你們吧!”

安子走出門。然後,他在發動機的轟鳴聲中大聲對劉健說:

“去運河大橋!”

摩托車飛馳在即將成為安子故鄉的南方大地上,開到一半的時候,雷聲挾著閃電紛擁而至。聽起來,雨已經在稍遠的地方下起來了,並正向這裏奔襲而來。蟬紛紛刹住了自己的嗓音,驚慌失惜地飛入樹叢。劉健忽然詩興大發,背誦起《雨霖鈴》來。這是他和安子共同熱愛的一首詞。

安子稍後也跟著一起背,卻是王昌齡的《塞上曲》:

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道。

出塞入塞寒,處處黃蘆草。

從來幽並客,皆共塵沙老。

莫學遊俠兒,矜誇紫騮好。

在運河大橋上,劉健在安子的逼迫下跟安子一起接受暴雨的洗禮。安子手扶橋墩,仰起臉來迎受雨柱。

安子所要去的地方,是一個斜伸向東南方向的半島。安子的家鄉在南方近海的一個魚米之鄉。由直線距離看,二者並不像安子想象得那麼遙不可及。在普通人很少能夠成為空中飛人的一九九八年,安子往來兩地通常隻能取道於陸地。坐火車,甚至長途巴士,行程線是一條接近半圓的拋物線。口味奇特一點的話,也可以部分行程取道海上,但輪船很慢。算起來,無論陸路還是海路,從安子的家鄉到那個北方半島,一般都得花去三天左右的時間。三天,不可謂不長。所以,安子將要生活和工作的那個地方,給予他的心理距離,遠比地圖上所標示的直線距離要遠。

悠長的汽笛響了起來,船就要離岸了。安子的目光從地圖上那個半島與他家鄉之間的那片藍色區域上移開,折好地圖壓到枕後,頭枕著兩臂睡了起來。不知多久過後,他被唧唧喳喳的人聲吵醒。睜開眼,他看到這船艙裏四張高低鋪的其它七個鋪位都已經被占據了——先前,安子是第一個進船艙的。那七個人,四個是一起的:一家三口外加他們的一個女親戚;另外三人都是單客,他們分別是:一個五十開外的優雅女士、一個與安子年齡相仿的女孩、一個沉默的中年男子。

四人中充當親戚的那位頭發燙染痕跡過重的中年婦女是個熱鬧人,見她正對麵上鋪的安子醒來,忙跟他打招呼。

“小夥!下來吃東西!快下來!”

這四人將他們的兩隻大旅行箱排成一張臨時餐桌,鋪了報紙,在上麵擺了以瓜子為主的各式堅果,還有果脯、燒雞及半熱的小籠包,他們正邊吃邊聊。牙齒磕開瓜子殼的聲音清脆響亮。

選擇坐這趟海輪的,通常都是些善於在旅行中製造趣味並樂在其中的人,比如旅行中的別樣食趣。但安子不是。他選擇坐海輪,僅僅是因為它慢。要四十多個小時,一個半白天加兩個晚上,航程才能告終結。他選擇以最慢的方式去往那個半島,來告慰他心裏那些無法排遣的畏懼。

安子說:“謝謝了!你們自己吃吧!”

“客氣啥,下來吃吧!”中年婦女大嗓門地說。

“謝謝了!謝謝!”

“你就快點下來吧!這船要開很久呐,你有的是時間在上麵躺著。”

安子不得已翻下來,坐到這老少四位饕餮高手和拉拉雜雜滿“桌”的零食之間。

在此期間,中年婦女的邀請令已下達給那三位單客。優雅女士以似是而非的微笑婉拒成功。中年男子以不變的沉默使中年婦女自動放棄邀請。隻有那女孩與安子如出一轍:尚未練就一身拒絕他人“美意”的本事,便勉為其難地坐了過來。

“小夥,你是幹什麼的?”中年婦女問。

“我在部隊。”安子答。

與安子呈對角線坐著的女孩眼睛一亮,鄭重地看了安子一眼。安子發現了這一點。

“部隊好啊!”一家三口中的丈夫說,“看你年紀不大——戰士還是軍官?誌願兵?”

“我剛從軍校畢業。”

“軍官啊?真不錯。”中年婦女說,“那你是高考直接考的軍校?”

“我先當的兵,再考的軍校。”

“那我覺得你更厲害了!”中年婦女說。

不知道她的“更厲害”來自什麼邏輯,也許僅僅是源自一種樸素的善意吧。安子應付著這俗套但不讓人討厭的聊天,偶爾會偷瞄一眼那女孩。她再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刻意地看他。

“看你細皮嫩肉的,肯定是南方人。”中年婦女說,“你這是去咱們那兒的部隊報到?”

她顯然是這趟輪船目的地的人,聽口音完全能聽出來。

安子說:“是啊!”

那女孩再一次鄭重其事地看了看安子,她終於開腔了。

“部隊真好!我家旁邊就有個部隊,我小時候還進去玩過。”

“你家是哪兒的啊?”中年婦女問女孩。

女孩的普通話太標準,以至於她自己不說出來別人根本無法判斷她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

不等女孩回答,一家三口裏的妻子對女孩說:“你看著像咱們那兒的人,是嗎?”

女孩點頭道,“不過,我家不在市區。”

她補說了一個更詳細的地名。安子吃了一驚。

那地名準確對應到安子即將報到的部隊所在地。據他了解,那地方不大。安子下意識地想,該不會,她家旁邊的部隊就是他所要去的部隊吧?但是,他並不是用驚喜的感受來作此聯想的。因為,當他像她一樣鄭重其事地深看了她一眼後,發現她完全不是他所喜歡的那種女孩——

跟漂亮與否無關,她臉上的毛孔有點明顯,這使她看著有種滄桑感。安子心裏對那個地方的畏懼感,毫無過渡地直接嫁接到了這女孩身上。所以,當那中年婦女再度問安子他要去的部隊是不是他們那地方的部隊時,安子省慎地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不愧是當兵的,連這都保密。”中年婦女揶揄。

安子笑了笑。

在晴日的海上,晚霞有種奇譎的效果。如同一個生氣的畫師奮力潑出的顏料。那種駁雜的斑斕,很經得起細看。定睛眺望構成這斑斕的每一縷或一塊雲彩,都可以想象出一個故事——航行的魅力便在於此。

這樣的黃昏,是不容錯過的,幾乎所有的旅客都從船艙裏走了出來。

安子和同室的人都靠著護欄站在自己艙室外的船舷上。這時有個戴牛仔帽、六十開外、一看就是戶外運動常客的壯碩男人經過他們這裏,忽然就放慢了腳步。

“這不是——”

男人在那位優雅女士的身畔停下,用一種終於確認了什麼的語氣說了這半句話。繼爾,他臉上露出了被修飾得很得體的興奮表情。

女士揣測地看了他一會兒,似乎認出了麵前的人,又似乎沒有。那種早在很多年前就訓練出來的優雅可以很好地藏住她真實的心境。

“你好!”女士說。

“我們一起開過好幾次會了。但是,在船上,還是第一次遇到。”

“哦!”女士在他的誘導下不得不認出了他。“你眼力真好!不像我,有麵盲症,才認出你。”

男人嚴肅地看了女士一眼。

“麵盲症我倒沒有,但是我前幾天剛查出青光眼。一般情況下,我看人一下子分不出男女,倒是有兩個女的,我一下子就能分出。”

“哪兩個?”女人問。

“一個是我女兒!”

“另一個呢?”

“另一個是趙悅芹!”

“趙悅芹”這三個字令女人突然忘記了表現優雅,愉悅地大笑。她的笑聲清亮、明澈,與她接近老年的年齡很不相稱。顯而易見,她就是趙悅芹了。

“你這樣說真對不住你太太!”女人提醒男人。

“你剛才說到麵盲症,她肯定比你嚴重。”男人沉吟了一下,說,“她經常把別的男人認成自己的丈夫——所以,我就主動把自己從她丈夫的展位上撤了下來。”又道,“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女人不做聲了。

不過,他們很快真正熱烈地交流起來。安子漸漸聽出來,他們是同城同一行業裏的佼佼者。他覺得這男人說話風趣,便向他們靠近了點,聽他們聊天。

後來他們變得話少,但每次男人主動問上一句什麼,女人必定在第一時間回應,顯然她的注意力始終都集中在這男人身上。

海麵上飛來一群鳥。有的甚至向這客輪撲過來,從人們頭頂掠過。

“這是什麼鳥?”男人溫柔地問。

“我不知道。”女人緩緩地說。

安子下意識間代為回答:“海鷗,這是海鷗。”

男人肯定聽到了安子的回答,女人也一樣。但他們很默契地同時裝成聾子,沒有理會安子的好意。

安子當過艦艇兵,自忖比一般人多一些海上知識,因而此等話題最容易激發出他的表現欲。見自己剛才這一傳播海洋知識的行動沒有落到實處,安子不甘心,自作多情地提高了音量。

“海鷗啊,這是海鷗!”

兩位行業標兵繼續裝聾作啞。

樓上廣播室開始播放音樂。正是那首蕩氣回腸的《我心永恒》。自從那年深秋《泰坦尼克》號在全世界熱映過後,這首歌火得不能再火了。雖說國內的客輪跟豪華的泰坦尼克號比,隻能用破爛來比擬,但並不影響船員們用《泰坦尼克號》主題曲為航行製造情調的熱情。從啟航到現在,這首歌已經播過好幾輪了。

安子接受著《我心永恒》的啟迪,同時揣測著自己的聲音被那二位的耳朵屏蔽的原因,忽就恍然大悟:

在這樣的所在,認不出海鷗可真難——這二位,怎麼可能認不得海鷗?所以,他們先前那一句問答,隻是男女發生化學反應後的一種特別交流方式。

但是,安子之所以不合時宜地扮演了一回電燈泡,跟愚鈍無關。在人的慣常思維裏,這二人的年齡與豔遇這件事絕緣——這才是安子與臨時燈泡的內在關聯。

弄明白了自尋尷尬的來龍去脈之後,安子在席琳·迪翁激越的嗓音中感慨到:看來,這海輪,確是誕造愛情的最佳外景地。

邊想他邊識趣地走開。才走兩步,抬頭看到同室女孩正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剛才的一切,她盡收眼底。她臉上掛著笑。顯然是一種與安子共享著某種秘密的、會意的笑。

安子也回報她類似的笑。看出女孩眼中有鼓勵的內容,安子隻好走過去。

“你這人有點那什麼。”等安子走到跟前,女孩說。

“什麼呢?”

“憨。”女孩說,“你真憨!”

她往那二位的方向努了努嘴。

安子再度會意地笑了。

“不怪我啊,你看他們德高望重的樣子,能叫人往那方麵想嗎?”

“談戀愛不是年輕人的專利,對吧?”女孩說,“年輕人,上去走走?”

“好吧。”

女孩在前,安子在後,他們走過船舷區域、穿過樓梯來到上一層的甲板上——經過那二位身邊時,女孩故意裝出極漠視的樣子,並用眼睛瞟安子,以示這才是他們惟一喜歡的方式。安子配合她,原封不動把她的樣子照演了一遍。走過他們視野的盲區,女孩衝安子豎大拇指,意思是你學得不錯。

“你是在哪兒上的軍校呢?”在甲板上,女孩問。

“廣州。”

“廣州體院嗎?”

“為什麼這麼說?”

女孩用一種明顯是反義的厭嫌的目光瞟了瞟安子的上體,撇撇嘴,說:“肌肉男!”

安子笑了。“你呢,從哪兒回來?”

女孩臉色微微一變,但馬上被她掩飾了,似乎,她不願意談這個問題,或者不願意談她自己。她換話題。

“我叫沈曉芮,”女孩說,“家裏人都叫我小芮,你也可以這麼叫。輪到你了。”

“鮑安。”安子說。

“完了?”

“還應該說什麼?”

“比如,你當兵是在哪兒?”

“在浙江。”

“感覺你就是江浙一帶的人。”

“我浙江的,”安子又補充道,“當兵是在‘家門口’。”

“那你這是去哪兒呢,小鮑同誌?你是畢業了去新部隊報到嗎?”

她這些提問讓安子覺得,剛才他在船艙裏說的關乎他自己的事情,她全部聽進去了。但他對她用表達好奇心向他示好的方式有點不適應,換句話說,他覺得她主導性太強了,說嚴重點,還有點咄咄逼人。安子喜歡小鳥依人的女孩,像他家鄉那些溫言軟語的女孩們那樣。

“不是,”安子想了想,說,“我去看個戰友,他在你們那地方當兵。”

他不善於撒謊,或者這個叫沈曉芮的女孩太過敏銳了,察覺了他的不真誠,他這麼說過後,她似乎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不說話了。

晚霞已經變得很淡,大而腥紅的太陽筆直地墜入海麵。在天空突然變得晦暗後,一切都發生了變化:海風變得更加真切可感起來,拍擊艙壁的浪,蒼勁有力,船開始大震幅、緩慢地晃動。他們同時感到了冷和暈眩,不約而同地跑離了甲板。

被海浪的威力趕回艙室的是所有旅客——安子和小芮跑進來後,看到同室的人都早已進來在各自床上躺著了。安子正想上床,卻見先前那個花甲男人閃現在艙門口。他已取掉牛仔帽,露著滿頭華發,這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拖著他精美的大旅行箱。

他用目光與優雅女士打了個招呼,爾後在昏黃的燈光下四下裏睃巡了幾下,最終,將目光鎖定在小芮臉上——小芮的床鋪緊挨著優雅女士,並且她們都是下鋪。

“我的床鋪在船前首第一間房,也是下鋪,”男人對小芮說,“姑娘,你是第一次坐海輪嗎?”

“不是。我常坐。”

“那就是了。常坐海輪的人應該知道,那間房最適合看日出。”

他停了下來,看著小芮。那目光顯然是在誘導小芮趕緊積極踴躍扮演一個凡事主動的活雷鋒。小芮用不合作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那得恭喜你了,你住著船上最好的房間。”

“你不介意我把最好的房間讓給你吧?”

“介意,特別介意!”小芮加快了語氣,對這不賣關子說不成話的男人直截了當地說,“大叔!這風高浪急的,你想換房間?還不嫌累,對吧?但是,我嫌,特別嫌!”

男人變得饒有興味起來,仿佛他突然發現了比達到換房間的目的更可愛的事情。

“姑娘你看哈,你呢,是一個人,我呢,也一個人,咱換換房間,回頭一想,咦!咱在這船上都住過兩間房,這多賺啊——”

小芮果斷地打斷了他。“我不是一個人。謝謝。”

她重重看了這男人一眼,意思是,這下你該消停了吧?

與她所希望的相反,男人卻馬上表現出饒舌興致更漲的樣子。

“小孩子不許撒謊。還有一個人在哪?在哪?”

他顯然早看出小芮是一個人的。

“關你什麼事?”小芮沒有耐心了。

斜對麵的床鋪裏忽然有人說:“在這裏。”

安子的聲音夠大的。

他早就聽不下去了——跟年齡無關,所有依靠損害他人利益來製造浪漫的人,都該被抵製。

這男人很意外地往安子那裏看了看,一時說不出什麼了。

小芮也有些意外,但顯然安子的及時配合正是她所期許的。她向安子投去感激的一笑。安子也會意地衝她笑了笑。

他們這樣一副看起來你儂我儂的樣子,叫那男人全看見了。男人不惱,卻笑,並且不繞舌了。

“跟我孩子一樣,愛耍滑頭。”又忽然做了一個通常專屬於年輕人的動作——兩臂舉過頭頂,形成一個心形圖案。“我看你們倆倒真是挺般配的,不如就地把婚事辦了吧,我倆主婚。”

他衝那優雅女士眨眨眼睛——先前那陣子,她始終一副事不關己卻又顯然對事態發展極關注的側耳聆聽的樣子。

“我看可以。”優雅女人說。

小芮和安子對視了一眼,忽然都有點尷尬。

稍後在那男人的簧舌下,這船艙的另一個單客,那位沉默的中年男人,被其如願“驅逐”。

安子在一陣強似一陣的暈眩感中醒了過來。看看表,正是夜半時分。這天夜晚的風浪跟他以往當艦艇兵時所經曆過的那些風浪比,不算大。但他竟然暈船了。看來陸地上三年的軍校生活之後,他的身體對海浪的耐受度已大大減損。好在他有足夠的經驗對付暈船——其實很簡單,調整呼吸,讓自己盡快進入睡眠狀態就好。

才剛有了點睡意,一個聲音吵開了。無疑是三口之家裏的那個小男孩。

“想尿尿!媽,我想尿尿!”

媽或爸,亦或那位是他姨媽或嬸嬸的中年婦女早就暈得動彈不得了。

“孩子,憋著。”中年婦女夢囈般地說。

過了一會兒,小男孩又喊開了。“憋不住!要尿了!”他被麵臨的窘迫境遇嚇哭了。

安子翻了個身,朝裏睡過去,卻突然感覺有人在拍他的肩膀。安子轉過身,在熄了燈後一團昏黑的空間裏看到了小芮炯炯有神的眼。

“你不會也暈了吧?”小芮說,“暈沒暈?”

盡管看不清,但安子能感覺到小芮的神清氣爽。

她竟然沒有暈——安子更沒理由暈了。

“我沒,我挺好的。”

“那你快起來,扶這孩子一把,別讓他尿房間裏了。”

安子隻好爬下床,去抱那孩子,跟著與小芮一左一右攙著這孩子,把他帶到門外。這期間,安子好幾次要嘔吐,但他都用內存記憶裏對付暈吐的經驗克服了。

等這孩子尿完了,他們幫著他回到床上後,安子正想往自己的床鋪那兒走,小芮忽然用手指捅了捅他。安子順著她的提示,向門口方向看。朦朧中,優雅女士正呈奄奄一息狀倚靠在床架上,低弱、斷續地呻吟著——事實上,她先倚靠那位老登徒子,通過後者再倚靠到床架上。

看來,暈船並不總讓人厭惡。對某種境遇下的某些人來說,它可以是一種友好的海上旅行程序。《泰坦尼克號》的蠱惑力還在,船員們用《泰坦尼克號》主題曲為航行製造情調的熱情亦還在,這船上總該有人帶頭來製造點愛情的氣味。

安子看到小芮在黑暗中衝他笑。然後,她拉拉他,暗示他就往外走。

“都暈了。就咱倆不暈,你不覺得應該出去顯擺顯擺嗎?”

安子把新一輪的嘔吐感抑製住,很艱難地讓自己發出還算正常的聲音。

“顯擺?沒什麼好顯擺的吧?”

“想想看,咱倆現在出去,沿著船舷、沿著甲板走一圈,巡視一樣,就跟船上隻咱倆似的,這感覺多棒!”

安子忽然對陌生的北方有了點感性認識了:譬如女孩,如果現在他眼前是一個南方女孩,通常情況下,她已經發覺他也暈船了。倒過來說安子自己吧,如果安子是個北方男人的話,他早就告訴小芮他正在暈船了。可惜他們都是各自地域裏最常規的那個人。

這樣的認識讓安子再次洞見了蟄伏在他心裏的那個問題的症核。安子一下子就抑鬱了。

“要不還是算了吧。”安子沮喪地說。

“走吧。”小芮拽起他就往外走。

安子再也無法控製胃裏那些翻江倒海的感覺了。他急跑幾步,奔出門外,“轟”地噴了出來。

小芮見狀一愣,追跑過來,撫拍他的後背,一邊吃吃地笑。

“你也是暈了的?怎麼不早說。”

安子忽然對這北方女孩產生了一股真切的排斥感。他無法喜歡她,對這樣的女孩沒有感覺。所以,即便是在盛產愛情的海輪上,他也隻能跟她保持足夠距離。

直到下船,安子都在心裏要求自己與小芮保持距離。就算在碼頭上,小芮把一張抄有她家電話號碼的紙交到他手裏,他都沒讓自己這個決心動搖半點。

僅僅是出於禮貌和尊重,他看了看紙條上的號碼,爾後把它裝進了衣兜。

同樣是禮貌和尊重起見,他給小芮寫了他的通聯方式——寫的是他浙江家裏的地址和郵編。他沒有傳呼更沒有手機。幸好沒有。

一個小時後,安子把衣兜裏的紙條摸出來,團成一團,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

這件事更深切的內情其實是這樣的:

一九九八年夏末,安子離二十三周歲生日還差將近兩個多月,他對愛情的態度是:隻有遇上一個百分百的女孩,他才願意向對方打開自己、釋放自己。他離凡事打折自我意願的年紀還早。小芮在他心目中,最多七十分。

要打三折,年輕的安子不幹。

更何況,整個一九九八年的夏天,由那個問題引發的諸多不良思緒在安子的腦中不斷結晶、固化,使他對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都喪失了應有的興趣。

所以,即便是說,安子在那趟海輪上遇到的是個百分百女孩,他依然會是一束暫時封凍的火焰。

安子肩背笨重的迷彩背囊,走下這趟中長途客車。一踩上這似縣似鎮的報到地,他有種失重的感覺。客車扔下安子大聲呼嘯著跑開了。汽車尾氣散開過後,是幾無行人的空曠馬路,以及形單影隻的安子。這地方很小,但並不代表安子可以不用問路就知道他的部隊在哪個方向上。安子耐心地站在路邊等人路過。

北方的天空與南方的天空,果然是兩種氣質。安子頭頂的天空顯得高而遼遠,顯得清遠、寧寂。那是一種安子完全陌生的氣質。安子在心裏放大了組成這陌生感的一切,將它們一一異化成內心的孤獨感和蒼茫、悲涼的感受。他知道那樣不好,但他無法製止自己去做那樣的放大。

終於來了一個路人,安子站在虛亮的路邊問他:

“請問,你知道新訓X大隊在哪裏嗎?一個部隊!”

“新訓X大隊?這兒沒部隊叫這名兒。”尋思了一下,那人又說,“莫不是訓校?”

他簡單把這裏的那個“訓校”描繪了一下。

安子立即說:“對!對!”

“說訓校不就得了?”男人說,“咱這兒叫訓校。”

這路人的話讓安子哭笑不得,他不由想到造成他被分配到這北方部隊的那個誤會:

作為一個麵向全軍的院校,學員隊的隊幹不知道新訓X大隊和安子早先當兵的新訓Y大隊在一南一北兩個地方,他隻是照著它們的主要前綴將它們理解為同一個部隊大院裏的兩個大隊,就像他們那所院校的兩個學員隊一樣。

安子之前對發生這樣的誤會完全沒有預想過,因為,在他一貫的意識裏,按照“從哪裏來就到哪裏去”的分配總原則,他被分配到北方的可能性為零。

這也正是安子在這個夏天特別慌亂的內因——他事前沒有思想準備。如果之前對這去向有所準備或規劃,他也不至於慌亂至此,不至於一整個夏天之後還未能順利接受業已到來的命運,畢竟,他是兵齡五六年的人,算是一個老兵了。

現在,這路人對那部隊書麵稱謂的無知,給安子帶來啟迪——看來那個誤會是容易發生。安子由此諒解了那個改變他命運的誤會。

必須說,在接到分配命令之後,他一度埋怨過他的學員隊隊幹。

“從這兒往前走,就五六百米遠!”路人說。

安子謝過這路人沿著馬路旁凹凸不平的人行道踽踽往前走。

十來分鍾後,他遙遙看到了一個部隊院子。

這就是未來將來陪伴他度過數年,甚至十數年、數十年的院子嗎?

安子停下腳步,就著路邊一個樹墩坐了下來,一意向那院子眺望。

時間是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八日下午三點四十分。他的行政關係介紹信上規定的報到截止時刻是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八日下午五點三十分。這院子不大,從這裏走到現在他還不知道在裏麵哪個部位的政治處幹部股,也要不了十五分鍾吧。那麼,安子在外麵再賴個把小時,是不成問題的。

這其實是一個十字路口。安子耐著性子坐在那裏,仿佛對某種驚喜尚懷有最後一線寄望。然後,另一種驚喜出現了。雖然它不關乎命運,但說驚喜也未嚐不可。

安子看到一個與他年齡、體型相當的男孩走在馬路對麵,向著他對角線方向、與“訓校”反方向的那個拐角走去。

“習西熙!”安子大喊。

或許,有些字的發音方式命定就沒有穿透性,而最為不幸的是,三個具有相同病理的字組合成了一個人名。那男孩大步朝著既定方向走去,看上去根本沒有聽到安子的呼喊。也許,他聽到了,卻以為是一聲走音的怪笑,因為沒事在路邊“嘻嘻嘻”、自得其樂的人,也並不少見,而通常這種能用心事把自己逗得笑出聲來的人,往往具有精神病的傾向。不要跟精神病人搭話,這是常人必須有的智識。

“習西熙!”安子氣沉丹田,高喊,“習西熙!”

習西熙卻似乎加快了腳步。

在軍校,安子的口令考核分很高。而這說明,安子剛才那兩聲喊不被聽到是不可能的,馬路雖寬,但也不至於寬到可以讓人耳聾的地步了。隻是有人選擇性地讓自己得了臨時失聰症而已。就像海輪上那對反感有人破壞他們之間那種曖昧氣氛的中老年男女,人們會因各種原因選擇性耳聾。

安子仍然不甘心,他還要再喊一次,因為習西熙的出現對此刻的安子有一種深刻的意義——這讓他意識到,他與這個遠離他的家鄉、亦鎮亦縣的小地方,其實是有聯係的。在這裏,有一個與他認識了三年的軍校同學,而他家就在駐地。他們的關係還不止於此,在軍校第二年,他們還打過一次架。原因是,安子和他的多數同學一樣,看不慣習西熙的優越感。

“習西熙!”安子再喊。

習西熙拐了個彎,消失了。風把安子的聲音吹得淅淅瀝瀝。

這樣看來,習西熙剛才那一兩分鍾的時間裏,不但選擇性地耳聾了,而且是有預謀的選擇性耳聾。為什麼不能是:在安子發現習西熙之前,他就發現安子了呢?路邊那麼空曠,安子的背影孤立得那麼醒目。

如此一說,習西熙在軍校裏的優越感其實是一種先見之明。像習西熙這種家世好,有能力不讓自己的生活發生任何誤會的人,理智一點的話,應盡量避免跟安子這樣的人交往。因為,他們需要求助於別人的地方太多。而習西熙同學,始終是個就算讓人感覺不合群也要成為一個理智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