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申先生的《中國儒教史》出版以後,學術界有些人並沒有仔細閱讀和思考,就發表了不少大加頌揚的書評。這些書評是否是出於人際關係,這一下子不好說,李申先生本人是竭力否認的,姑且排除人際關係而隻從具體內容來說,該是可以的吧。對李申先生《中國儒教史》的讚揚已經好多,如郭齊勇、龔建平先生寫的《評李申著<中國儒教史>》就說該書“觀點奇特,頗具創意,理由充足,史料豐瞻……閱讀是書,感慨良多,深為作者學識之淵博、工夫之紮實、工作之勤奮而歎服。”江秀平先生就明確地說:《中國儒教史》“以曆史唯物主義為指導,翔實而準確的資料為依據,從全新的視角對儒教、也是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了總體上的描繪”,“既準確地反映了作者在學術研究中的成就和貢獻,同時又集中地體現出作者嚴謹而紮實的治學方法。”“史料上的詳盡占有和正確辨別”。這些評論與《中國儒教史》實際情況相距太遠,本人想深入其中,看看到底是不是這麼回事,以正視聽,使中國傳統文化研究健康發展。這裏僅以李申先生在《中國儒教史》中對韓愈、柳宗元、劉禹錫天人關係問題的研究為例,展開辨證。
李申先生為了把儒者的思想觀點納入自己既定的儒教論或有神論的框子,在材料的運用上往往不利於自己的舍棄不用或少用,而有利於自己的材料則大引特引。更致命的是他為了論證自己的觀點竟然不惜斷章取義,曲解其意。這確實是個學風問題,應該引起我們的重視。為了辨證的方便,本人把柳宗元的《天說》和劉禹錫的《天論》(上下)抄在這裏。
(一)
天說(柳宗元)
韓愈謂柳子曰:“若知天之說乎?吾為子言天之說。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饑寒者,因仰而呼天曰:‘殘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為使至此極戾也!’若是者,舉不能知天。夫果飲食既壞,蟲生之;人之血氣敗逆壅底,為癰瘍、疣贅、瘺痔,蟲生之;木朽而蠍中,草腐而螢飛,是豈不以壞而後出耶?物壞,蟲由之生;元氣陰陽之壞,人由之生。蟲之生而物益壞,食齧之,攻穴之,蟲之禍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於物者也;蕃而息之者,物之仇也。人之壞元氣陰陽也亦滋甚:懇原田,伐山林,鑿泉以井飲,墓以送死,而又穴為堰溲,築為牆桓、城郭、台榭、觀遊,疏為川瀆、溝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熔,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萬物不得其情,衝衝,攻殘敗撓而未嚐息。其為禍元氣陰陽也,不甚於蟲之所為乎?吾意有能殘斯人使日薄歲削,禍元氣陰陽者滋少,是則有功於天地者也;蕃而息之,天地之讎也。今夫人舉不能知天,故為是呼且怨也。吾意天其呼且怨,則有功者受賞必大矣,其禍焉受罰必大矣。予以吾言為何如?”
柳子曰:“子誠有激而為是耶?則信辯且美矣。吾能終其說。彼上而玄者,世謂之天;下而黃者,世謂之地;渾然而中處者,世謂之元氣;寒而暑者,世謂之陰陽。是雖大,無異果、癰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報乎?蕃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也;元氣,大癰痔也;陰陽,大草木也。其烏能賞功而罰禍乎?功者自功,禍者自禍,欲望其賞罰者大謬;呼而怒,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謬矣。子而信子之仁義以遊其內,生而死耳,烏置存亡得喪於果、癰痔、草木耶?”
天論上(劉禹錫)
世之言天者二道焉。拘於昭昭者則曰:“天與人實影響:禍必以罪降,福必以善來,窮厄而呼必可聞,隱痛而祈必可答,如有物的然以宰者。”故陰騭之說勝焉。泥於冥冥者則曰:“天與人實相異:霆震於畜木,未嚐在罪;春滋乎堇荼,未嚐擇善;蹠焉而遂,孔顏焉而厄,是茫乎無有宰者。”是自然之說勝焉。餘友河東解人柳子厚作《天說》,以折韓退之之言。文信美矣,蓋有激而雲,非所以盡天人之際。故餘作《天論》以極其辯雲。
大凡入形器者,皆有能有不能。天,有形之大者也;人,動物之尤者也。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故餘曰:天與人交相勝耳。其說曰: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強弱;人之道在法製,其用在是非。陽而阜生,陰而肅殺;水火傷物,木堅金利;壯而武健,老而耗耗;氣雄相君,力雄相長:之天能也。陽而藝樹,陰而揪斂;防害用濡,禁焚用光;斬材堅,液礦硎;義製強訐,禮分長幼;右賢尚功,建極閑邪:人之能也。
人能勝乎天者,法也。法大行,則是為公是,非為公非,天下之人蹈道必賞,違之必罰。當其賞,雖三旌之貴,萬鍾之祿,處之鹹曰宜。何也?為善而然也。當其罰,雖族屬之夷,刀鋸之慘,處之鹹曰宜。何也?為惡而然也。故其人曰:“天何預乃事耶?唯告虔報本、肆類受時之禮,曰天而已矣。福兮可以善取,禍兮可以惡招,奚預乎天邪?”法小弛,則是非駁,賞不必盡善,罰不必盡惡。或賢而尊顯,時不肖參焉;或過而辱,時不辜參焉。故其人曰:“彼宜然而信然,理耶;彼不當然而固然,豈理耶?天也。福或可以詐取,而禍或可以苟免。”人道駁,故天命之說亦駁焉。法大弛,則是非易位,賞恒在佞,而罰恒在直。義不足以製其強,刑不足以勝其非,人製之能勝天之具盡喪矣。夫實已喪而名徒存,彼昧者方挈挈然提無實之名,欲抗乎言天者,斯數窮矣。
故曰:天之所能者,生萬物也;人之所能者,治萬物也。法大行,則其人曰:“天何預人耶?我蹈道而已。”法大弛,則其人曰:“道竟何為邪?任人而已。”法小弛,則天人之論駁焉。今以一己之窮通,而欲質天之有無,惑矣!
餘曰:天恒執其所能以臨乎下,非有預乎治亂雲爾;人恒執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預乎寒暑雲爾。生乎治者人道明,鹹知其所自,故德與怨不歸乎天;生乎亂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舉歸乎天。非天預乎人爾。
天論下(劉禹錫)
或曰:“古之言天之曆象,有宣夜、渾天、《周髀》之書;言天之高遠卓詭,有鄒子。今子之言,有自乎?”
答曰:吾非斯人之徒也。大凡入乎數者,由小而推大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以理揆之,萬物一貫也。今夫人之有顏、目、耳、鼻、齒、毛、姬、口,百骸之粹美者也,然而其本在夫腎、腸、心、腹。天之有三光懸宇,萬象之神明者也,然而其本於在乎山川五行。濁為清母,重為輕始。兩位既儀,還相為庸,噓為雨露,為雷風。乘氣而生,群分彙從,植類曰生,動類曰蟲。倮蟲之長,為智最大,能執人理,與天交勝,用天之利,立人之紀。綱紀或壞,複歸其始。堯舜之書,首曰‘稽古’,不曰稽天;幽厲之詩,首曰‘上帝’,不言人事。在舜之庭,元凱舉焉,曰‘舜用之’,不曰天授;在殷高宗,襲亂而興,心知說賢,乃曰‘帝賚’。堯民之餘,難以神誣;商俗已訛,引天而驅。由是而言,天預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