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蜂死亡的季節(1 / 3)

黃蜂死亡的季節

長篇小說

作者:〔英國〕丹尼斯?米娜 著 朱銀濤 譯

奧列格·博加耶夫

Олег Богаев

俄羅斯當代戲劇作家,《烏拉爾》文學雜誌主編。主要劇作有《輪回》《長城》《俄羅斯人民郵政》《死耳朵》《誰殺死了丹特士》《可怕的湯》《33個幸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櫻桃地獄》等。作品獲過反布克獎、金麵具獎和劇中人獎。博加耶夫的劇作充滿了後現代和荒誕戲劇創作元素,作品經常使用互文和改寫手法,劇情通常讓讀者出乎意料。

The End of the Wasp Season by Denise Mina

Copyright · 2011 by Denise Mina

This edition arranged with Rogers, Coleridge & White Ltd. (RCW)

through Big Apple Agency, Labuan, Malaysia

Simplified Chinese edition copyright · 2013 by Yilin Press,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第一章

莎拉從沉睡中蘇醒過來。四周出奇得靜,靜得讓她吃驚甚至不安。她睜開眼睛,看了看床頭的小鬧鍾,紅色數字閃爍著:16:32。

從山下花園傳來了犬吠聲,持續不斷,在封閉的弧形房間裏縈繞不絕。

安靜。莎拉住在這裏時總會習慣性地把廚房裏的收音機打開,調到第4台,電台中播出的談話節目聽起來溫柔而親切,使這裏顯得不那麼空曠寂寥,尤其是在另一間房裏聽起來,給人的感覺像是這座房子裏聚滿了從漢普郡過來的優雅人士,正在這裏閑談。如果是在格拉斯哥那樣的大城市,竊賊們若是光顧到這樣的房子,可能會覺得很奇怪,但是在桑頓霍爾這樣一個封閉的村莊,這種情形是合理的。莎拉還會戰略性地把所有的燈打開:大廳,樓梯,所有她視野以外的地方。她具有混淆視聽、製造錯覺的天賦。

安靜。現在還不是竊賊活動的時間。房子坐落在山頂,白天時人們可以看見它,尤其是在這個時間段,鄰居們可能還在外麵,在各自的田間地頭視察園丁的工作,或者追趕著他們家肥胖的純種狗,隻有非常自信或非常愚蠢的小偷才會選擇這個時候破門而入。

莎拉感到精疲力竭,困乏極了,此時的她隻想睡覺。她天真地想:是廚房裏的保險絲燒了,還是那台老舊的收音機終於壽終正寢了?這座房子裏的一切都又老又舊,需要修理。

於是她判定:是收音機壞了。她微笑著閉上眼睛,蜷縮在鬆軟的羽絨被下,舒服地翻了個身,再次進入甜蜜的夢鄉。

她的意識靜靜地滑入溫暖的黑暗中。

突然,從樓梯口傳來一聲地板的刮擦聲,她的眼睛猛地睜開。

她從枕頭上抬起頭,仔細聆聽。

是被樓梯井放大了的鞋子刮擦地毯的聲音,有人壓低嗓子給出了兩個字的指令,聲音非常尖細,“上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莎拉坐起身來,想象著母親坐在樓梯升降機裏,呼呼地升起,落在二樓的樓梯口,撇著嘴,一副專橫霸道的樣子,她需要答案:他們怎麼會製訂出那樣一套護理計劃?為什麼莎拉從來沒有在家幫她洗過澡?為什麼傑弗裏主教沒有為她主持葬禮?

荒謬。

她掀開羽絨被,甩開腿,雙腳落地,試圖站起來,但是軟綿綿的膝蓋不聽使喚,搖晃了幾下,又倒回在床上,身體非常不雅地彈跳起來。

意識到因為是在家裏,自己反倒毫無防備,她很懊惱。莎拉曾到過許多陌生的地方,可怕的地方,每次都能保持警覺和冷靜。她總是在進去的路上勘查好安全通道,無論是在剛剛抵達時,還是在逗留期間,她都能掌控局勢,但是在這裏,她毫無防備。

這裏和那些陌生的房間是不同的,因為在這裏她是一個正常的一家之主,她可以打電話給警察,讓他們來幫她。

她鬆了口氣,笨拙地側過身子,伸手拿過床邊的手袋。她緊張不安地在手袋裏摸索著,一包紙巾,一打收據,一本護照緊,貼著蘋果手機冰冷的金屬後蓋。她把這些東西扒拉到一邊,取出手機,按了按主頁開關,很高興地看到屏幕立即亮了。自從抵達格拉斯哥機場,在頭等艙的過道上等著下飛機時,她就打開了手機,一直開到現在。她並非總是如此。有時她會連續24小時關機,直到補足了覺才再打開。現在她的雙手集中在屏幕上,滑動屏幕解鎖,選擇鍵盤,急切地按下999三個數字,剛剛按下“呼叫”,她就聽到了臥室門口異樣的聲音。

與其說那是一種聲音,不如說那是一種感覺,她感到空氣在樓梯口突然轉向流動了,一個人的身體從門邊的牆上刷過,貓下去,她驚恐地打了個寒戰,好像冰冷的手指劃過赤裸的後背。

她慌亂地把手機扔進羽絨被窩裏,站起身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

並非她母親的魂靈,而是兩個十幾歲的男孩,遲鈍而笨拙的樣子。他們穿著寬鬆的黑色慢跑長褲,與長褲配套的T恤內外反穿著,長長的接縫沿著雙臂一路向下直通到雙腿。他們還穿著同樣的黑色運動鞋,這種奇怪的一致裝扮讓他們看起來像某個邪教組織成員。

他們開始試探性地挪動了幾步,占據了門道。不慌不忙,自信而勇於冒險的孩子。

她鬆了一口氣,差點笑出聲來,“你們來這裏幹什麼?”

其中一個男孩身材高大,剃著光頭,因為緊貼著門邊站著,所以看不到她,聽到裏麵的聲音後他有些不安地挪動著身子,一個肩膀朝外,好像準備隨時要離開。

“聽著,”她說,“滾出去,這不是沒人居住的空房子。”

另一個男孩留著烏黑濃密的長發,沒有退縮的樣子。他一臉怒氣,正對著門框站著,直直地盯著她的臉。

莎拉知道自己並不是很漂亮,但是她很注意修飾和保養,身材苗條,發型時尚,在柔和的燈光下,有些人可能覺得她還是很迷人的。但是這個男孩並不這樣認為,他很憎惡她的形象。

高個子男孩用胳膊肘捅了捅同伴。憤怒的男孩仍然盯著她的臉,揚了揚下巴,命令高個子進入房間。高個子膽怯起來,微微搖了搖頭。他們繼續用手勢交流著,憤怒的男孩死盯著她的眼睛,一副恨之入骨的樣子。

“我的母親死了,”她又說了一遍,但是當她突然意識到他們對在這裏發現她一點也不感到驚訝時,她的聲音漸漸微弱下來,“我還活著……”

“你的孩子們在哪裏?”憤怒的男孩問。

“孩子們?”

“你有孩子。”他似乎非常肯定。

“不……”她說,“我還沒有孩子。”

“你有,你他媽的肯定有!”他環視了一眼房間,好像她的孩子可能被藏在羽絨被下,甚至衣櫥或者床底下似的。

他的聲音很高,是從樓梯間傳出的那個聲音,但她所注意到的是他的口音:不是格拉斯哥的,根本就不是西海岸的,他也不可能是那種性格溫和而中性的蘇格蘭本地孩子。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東海岸的,但肯定是英格蘭人,也許是愛丁堡或倫敦的。他們來到這裏,很顯然並非偶然,他們是特意過來的。她突然很迷惑,不明白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莎拉又試探著說:“你們走錯了房子。”

但是他看著她,堅定地說:“不,我沒有。”

錢。他們一定是為了錢才來到這裏的。這是這所房子裏他們唯一可能想要的東西。但是現金在廚房裏,而這間房在樓上,到這裏,要爬過一層樓,穿過一個大廳,越過一道走廊,通過一扇門。很顯然,他們來這裏是來找她的。

她重拾起一點信心,再次審視著他們。他們不會得到錢的。她什麼也不會說,她要裝傻,因為警察會過來,帶走他們,審問他們。她隻需要聽起來很無辜就是了。

“聽著,”她試圖提出合理的建議,“你們最好馬上離開,我一分鍾前就報警了,警察正在趕過來,如果你們不走,麻煩就大了。”

憤怒的男孩盯著她的眼睛,同時把重心轉移到一條腿上,一隻腳滑進房間,腳尖已經碰到黃色波斯地毯的邊緣,慢慢侵入雙方之間神聖的中間地帶。他看到她緊張起來,驚恐不安地看著他。她在他的臉上捕捉到了一絲同情,但是如同稍縱即逝的火花一樣,他的臉很快就變得更加陰沉。他挑釁地揚了揚下巴,再次挪動腳步,一點一點地,直到完全踩住地毯的流蘇邊緣,似乎是在告訴她,他完全可以撲過來,他會過來的。

在憤怒的刺激下,她徹底清醒了,決定奪取控製權,“我知道你們想幹什麼!”她朝他走過去,一隻手向樓梯揮舞著,“你不知道你正在和誰玩兒,你挑錯了對象!”

“住口!”憤怒的男孩露出牙齒,“滾回去!”他向她邁開堅定的一步,獰笑了一聲,牙齒顯得很幹燥。

莎拉後退到床上,她可以看到羽絨被下手機的一角,仿佛正在偷看著這一切,她彎了彎手指,好似槍手在排練。

他的眼睛從她的臉上滑落,在她身上遊移,順著T恤衫向下直抵大腿,他突然厭惡地移開視線,看向一邊。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沒穿內褲。她進來時實在是太累了,隨意地把鞋子脫下,棄在大廳裏,跌跌撞撞地爬上樓,把裙子和內褲丟在臥室的地板上。她穿著睡覺的這件舊T恤,剛剛夠得到大腿,勉強遮羞。她已經連續24小時沒有睡覺了,她很痛苦,她的母親已經死了,她理所當然應該好好睡一覺。

她聲嘶力竭地叫喊:“趕快滾出去,馬上!”

高個子退縮了,但憤怒的男孩甚至眼睛都沒眨一下,他抬起下頜,好像要張嘴咬她一口的樣子。這不單單是憤怒,這種憤怒中還夾帶著一種深深的悲痛,她突然認出了這張臉。

“你是誰?”她說,“我認識你。”

高個子男孩驚呆了,害怕了,看著憤怒的同伴。

“我肯定認識你。”雖然她並不十分確定:記憶瑣碎而模糊,好像他是電視或報紙上的某個人物,“我見過你的照片。”

憤怒的男孩臉紅一塊白一塊,激動得舌頭打顫,“照片?你見過我的照片?”

她不安地聳了聳肩,隻見他握緊了拳頭。

他舉起拳頭,用力捶打著自己的心髒,“他媽的誰給你看過我的照片?”

他的聲音在高音部撕裂開來,高個子男孩猛地伸出手,把他的拳頭從胸口拉開,把他向後拽,“住手,住手,哥們兒,吸氣,深吸一口氣。”

莎拉偷偷瞥了一眼手機,尋找希望的光芒,但是什麼也沒有。

他仍然氣急敗壞的樣子,“手袋在那裏!拿過她的手機來!”

憤怒的男孩看著她腳邊的地板,臉上的紅暈退去,漸漸變得蒼白。高個子男孩放開他的手,順著他的視線,邁開長腿,隨意的兩步,就站在了兩個人之間,占據了他們之間寶貴的距離。他在她的腳邊蹲下,在她最喜歡的手袋裏胡亂地摸索著。他距離她的大腿隻有一英尺遠,莎拉叉開雙腿,露出私處,他感到一陣暈厥。

但那個憤怒的男孩卻不為所動,他尖厲地喊道:“斯奎克!媽的快點!”

蹲在地上的男孩艱難地移開目光,手從袋子中退出來,拿著一部手機。這是一部磚塊般的手機,隻有領取退休金的老人才會使用的那種,紅色的塑料機身上布滿了大大的按鍵,小小的屏幕上是一棵棕櫚樹圖片,但令人費解的是手機關著,因為屏幕沒有光,很顯然這是一部假手機。意識到自己竟然把這個東西搞忘了,莎拉很沮喪。她總是忘記這個東西,她本來可以用它的。

男孩把手機舉到頭頂,好讓門邊的同伴看見。憤怒男孩的臉抽搐了一下,“還有什麼?”

蹲著的男孩把磚頭手機放進衣兜裏,再次把手伸進手袋,摸到了錢包,他似乎很高興,站起來,得意地舉起錢包。

莎拉鬆了口氣,差點笑出來,“你們想要錢嗎?”

但是他們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錢包上,高個子退回到胖同伴身邊,仍然高高舉著錢包。她想:他們和那些搶劫犯沒什麼兩樣,不過是一些喜歡把衣服反穿的傻孩子,他們一定是把校徽藏起來了。

她看到憤怒的男孩猛地拉開錢包拉鏈。她認識那隻鼻子,短短的鼻梁,寬寬的鼻翼,圓圓的鼻孔,她非常熟悉。她猜測道:“我認識你爸爸。”

她猜對了:他在用力撕扯拉鏈的瞬間有片刻的猶豫。她於是更大聲地說:“我認識你爸爸。”

高個兒男孩驚慌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憤怒的同伴,她再次抬高嗓門,“你最好現在就離開這裏,如果我告訴他你入室搶劫,你以為他會怎麼說?”

一個爸爸,這可能是任何人,一個哭哭啼啼的爸爸,一個強有力的爸爸,或者是一個可憐的醉鬼爸爸。也許拉爾斯決定不再信任她,想把東西要回去。

“拉爾斯?”她脫口而出。憤怒的男孩顯出很痛苦、很受傷的樣子。

有一瞬間她以為他會扔下錢包,還給她,向她道歉,退出去;有一瞬間,她屏住呼吸,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比特·拉爾斯,那個被擊敗的悲痛的拉爾斯鄙視她,但是卻需要她,除了她,他從來不需要任何人。隻要對他來說是合適的,他會毫不猶豫地殺死她,但是這並不合適。這些孩子不是拉爾斯派來的。

憤怒的男孩看著她,眼中還是那樣不變的深沉的傷痛。他的眼皮低垂著,表達著憎惡。當他的手指在錢包裏野蠻地摸索時,他一直看著她,食指和中指像剪刀一樣夾住了幾張大鈔和一張出租車票據,拽了出來。

莎拉抓住機會,撲向她的蘋果手機。她側過身去,手指碰到了手機冰冷的金屬,她緊緊地握住它,因為她知道這個東西很容易從手中滑脫出去。她舉起手機,戳向主菜單鍵,試圖滑屏解鎖,但兩次都沒成功。

“警察! 救救我!家裏闖進來兩個男孩!”

憤怒的男孩就在她旁邊,他抓住她緊握手機的手,把她拉得直起身來,但莎拉繼續喊道:“就在我的臥室裏,一個胖子,我認識他!”

他們都僵住了,看著手機,猜想自己被人聽到了,突然意識到在這場戲中是不是一直就有個聽眾。憤怒的男孩首先反應過來,他擰過她手中的手機,慢慢地舉向自己的耳朵,仔細聽。

他的臉上溢出得意的笑,他戳了戳手機屏幕,把它扔到床上。

他們緊挨著站在床頭,這所房子散漫淩亂的表殼下聚集了一團凝重的仇恨之氣。

在她的身後高個子挪了挪腳步,向她靠攏,直到呼吸吹動了她的頭發。她感到一股潮濕的氣息落在耳朵上。憤怒的男孩在她的臉上讀到了悲涼,她從憤怒男孩的眼中看到了熊熊的怒火。

她肩後的呼吸聲越來越快,越來越弱。

曾經,在迪拜的一家酒店,莎拉遇到過這樣一個客戶,他是個大胖子,他們一起共進晚餐。她還記得他悲傷、絕望、冷漠的樣子,雖然她努力與他交談,但是整個用餐時間,他始終保持沉默,隻是一個勁地喝悶酒。在乘坐回房的電梯中,她默誦著要說的話:有時候這種事每個人都可能遇到,撫摸和聊天不是一樣很不錯嗎?下一次如果他覺得需要,他們可以服用藥丸。在床上,她聽從指令麵朝下趴在枕頭上,她聽到身後相同的呼吸,那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像動物發出的一樣;她轉過身瞥見了他手中一道金屬的閃光。她把他踢下床,一把抓起衣服,撒腿就跑。她之所以成功脫身是因為他太胖了,追不上。

“我有錢。”她對著空氣說。

“錢?”憤怒的男孩平靜地說,“你以為這是為了錢?”

“那是為什麼?”她極力喊叫著,希望這樣能把他們嚇退,“你們到底想幹什麼?這是我的家!”

但是兩人都沒有退讓,憤怒的男孩與她對視著。

她哭了,伸手懇求道:“我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嗎?我會說的,告訴我,我會說的。”

他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環顧房間,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莎拉突然明白了:他之所以不害怕她記住他的麵孔,是因為他來到這裏是為了殺死她。她永遠也不可能離開這裏了。

她不能死在這裏,這所冰冷破敗的老房子,這個她畢生都想努力逃離的地方,她不能光著屁股死在兩個張狂的孩子手裏,死在這個曾經是她兒時搖籃的房間裏。

她淚眼婆娑地看了看他們之間的空隙,還有不遠處敞開的門。

莎拉低下頭,撒腿就跑。

第二章

凱坐在窗邊,低頭看著麵前的那隻碗,笑了。這個很值錢,她肯定。如果把它帶到“巡回鑒寶”欄目上去,為了保險起見,她會最後一個出場,因為專家評估出的高昂拍價,一定會在觀眾中引起轟動。

她歎了口氣,向窗外望去,俯瞰這座灰色的城市。她所在的卡西米克高層公寓就建在山坡上,整個格拉斯哥城在她眼底一覽無餘。在任何其他城市,像這樣有著廣闊視野的地方一般都會留給那些富人,那樣的話,凱斯金山坡上將會星星點點地布滿花園洋房,但這裏卻不是這樣,她一直都搞不懂,也許是因為離市區太遠了吧。

從窗戶向外望去,格拉斯哥城是灰色的,街燈已開始閃爍,是那種弄髒了的黃色,但也許這座城並不是灰的,自家廚房的窗戶才是灰的,玻璃靠外的那一側,蒙著一層永遠也洗不去的汙垢,閃著油亮的光澤。從山下的公交車站匆匆忙忙往山上趕時,她常常會仰望那些窗戶,看到玻璃上的亞光塗層,那些永遠也不可能得到清洗的窗戶總是讓她遐想。究竟誰認為這是一個好創意?在美好的日子,你會認為這是規劃者的失誤,在糟糕的日子,你會認為他們對這裏未來的居民心懷憎恨,覺得這些人肮髒、低賤,不配擁有幹淨的窗戶,嫉妒他們擁有鳥瞰全城的視野。

她緩慢地輕彈去煙灰,彈、彈、彈,好像桌子對麵有一個隱身的對手,他們正在談話,她輕彈煙灰的動作是為他們的談話打標點。廚房裏有兩把椅子,餐桌兩端各放了一把。這個家有五口人,但隻能擺下一張兩個人坐的桌子。

她深吸了一口煙,體味它滑過喉嚨,向下燒灼,充滿肺部的感覺;意識到這就是她想要的那一口,她笑了。她每天要吸20支香煙,每一支吸6口,也許7口,也就是說每天吸120口香煙,但隻有一口讓她覺得享受。這是一種戒煙訓練,以此讓她明白其實吸煙並不能帶給她快樂,吸煙毫無意義。但是這個方法不管用。知道那一口多麼珍貴,她反倒更加享受它帶給自己的感覺了。彈、彈、彈,她對著煙灰缸笑了……

櫥櫃的門敞開著,懸在空中,仿佛要掉下來,複合板操作麵上包裹著的那層塑料膜已部分脫落,失去塑料保護的地方因為潮濕而膨脹起來。物業已經答應把廚房翻新,他們還去過山下的物業管理處,從三種選擇中挑選新的操作麵和櫃門,但這已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

凱聽到門廳那邊一間臥室的門打開了,瑪麗走到廚房門邊,目光遠離凱,望著遠處,仿佛她隻是碰巧路過。隻有13歲的瑪麗非常害羞,幾乎足不出戶,然而她卻喜歡塗著厚厚的指甲油;這一次她塗的是藍色,與頭上的發帶正好相配,胖乎乎的臉蛋,光潔的麵頰上有一團粉紅色的圓暈。

“你化妝了嗎,寶貝兒?”

瑪麗突然感到莫名的尷尬,“閉嘴。”她氣衝衝地返回臥室。

凱咬住嘴唇止住笑。瑪麗曾經羞愧地哭過,隻是因為凱當著她班上一個男同學的麵說她喜歡瑞貝拉。

“親愛的,”她喊道,“我們有薯片。”

瑪麗猶豫了一下,低著頭大步流星地穿過門廳,還是不看母親。她在櫥櫃裏瞎摸一氣,找到一隻合裝袋,取出一小包鹽和醋。

“我喜歡你的指甲油。”

瑪麗瞪著她,“好吧,那麼,我不喜歡。”

凱歎了口氣,“我們不要再這樣好嗎,瑪麗?要不然,你還回我的薯片。”

瑪麗忍住不笑,不屑地哼了哼鼻子,卻哼出了一點鼻涕;她摸了摸潮濕的上唇,用責怪的眼神看著母親,“看在上帝的分上。”

她氣呼呼地走開了,沒有忘記帶走薯片。

凱又吸了一口煙,這一口很糟,是酸的,發了黴的那種,那種讓她想立即戒煙的味道。

“我的運動鞋在哪裏?”喬瘦削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那是薯片嗎?”

沒待凱回答,他已邁著輕快的腳步走進了陰暗的廚房,在合裝袋中翻找著,掏出兩包奶酪和洋蔥。

“一包就夠了!”

他扔下一包在操作台上,“我的運動鞋在哪裏?”

“你自己沒長眼睛嗎?”

“因為用媽媽的眼睛更容易找到。”他打開薯片袋,取出一些,塞進嘴裏。

喬是迷人的,這也是他的煩人之處,他總是用魅力迷惑別人為他做這做那,凱不想縱容他,“走開,我已經進入更年期了。”

“說真的,我的運動鞋在哪裏?”

她轉回頭望著那扇肮髒的窗戶。

“媽媽?”

她突然伏倒在桌上,一副被擊敗了的樣子,“你脫到哪裏去了?”

“門口。”

“你在門口找過嗎?”

“沒有,要去看看嗎?”

她沒有回答。

他轉過身,朝大門後麵的儲物箱看了看。她特地把箱子放在那裏以方便孩子們隨手丟進衣物,箱子是透明的,她可以看見那雙運動鞋就歪在一側。

他也看見了,咕噥了一聲,朝儲物箱走過去。

現在他要出去了,而且一去就是好幾個小時。對於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站在街角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與好朋友們混在一起簡直是天下最愜意的事情。凱還記得自己在這麼大的時候,其實也不是多麼遙遠的事情,不過是在這四個孩子之前,她仍然能回憶起那種興奮,那種強烈的吸引力。荷爾蒙。現在,她有四個孩子,像樓梯的台階一樣,一個緊挨一個,幾乎同時進入了青春期,個個精力充沛。

“嘿。”喬在門廳裏喊她。她看了看,發現他正坐在地板上,伸著腿穿鞋。

“什麼事?”

“你看起來情緒很低落,坐在那個黑黑的地方。”

又一次受到兒子出其不意的魅力襲擊,她的心情開朗起來,“我沒事,兒子,隻是有點冷。”

“你肯定嗎?要我給你帶一包薯條嗎?”

“不用,我沒事。”

她看著他把外套從儲物箱中拉出來,套在身上,動作優雅,風度翩翩;他總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種優雅的風度。他打開大門,向昏暗的樓梯口走去,留下一陣穿過門廳的冷風。

喬是她最喜歡的孩子,做父母的偏愛某一個是不對的,但她就是這樣。他們都在青春期,但喬是唯一一個注意到她感受的孩子,有時候他會試著逗她開心,使她振作起來。

凱又吸了一口煙。窗外的天色漸漸黑下來,但她懶得起身開燈。她坐在越來越濃的黑暗中,享受這段短暫的寧靜時光。要不了多久她就要開始沏茶,以及下一輪的瑣事。下麵的街頭傳來男孩奔跑、叫嚷的聲音,他們在踢足球,她猜想有一群女孩靠在牆邊觀看。更遠的地方,是格拉斯哥城,她能看見高伯區林立的高層公寓、燈火輝煌的市中心以及大學的鋸齒形高塔。

從門廳裏射過來的那束光正好照在煙灰缸的一側,也就是那隻小碗的一側,紅色的琺琅花瓣閃閃發光,像蛇一樣蜿蜒的銀線是莫斯科能工巧匠的傑作。她歎了口氣,用指尖碰了碰它。古斯塔夫·克林格特,她在互聯網上查過碗上印著的這個標記,是19世紀80年代的東西。

凱向後坐了坐,仔細地端詳著它:這隻碗很小,碗口向裏緊緊收攏,裏麵是那種鍍金的舊銀,銀的冰冷水樣光澤與金的溫暖光芒交相輝映,外麵的琺琅胎底是黃色的,從盤繞的絲線中漫生出的紅色花朵和白色及藍色的樹葉異常妖豔,一條藍點組成的細線把碗口與碗底連成了一個整體。

她伸出手,用指尖輕輕摸了摸,感受著纏繞在琺琅四周的絲線,最吸引她的是紅色的釉質,清晰而透明,像是剝開了的果凍,她甚至不知道怎麼說它的藝術風格——Ros-tov fin-ift——這個詞不好發音,但是她卻喜歡它不好發音的事實,這讓她感覺這個東西仿佛來自另一個宇宙,比如說Obi-Wan Kenobi什麼的。

這其實並不是她喜歡的東西,但是俄羅斯琺琅藝術品的圖案來自農民刺繡,是那些貧困的婦女設計了這些圖案和配色方案。她們把圖案繡在桌布上,繡在衣服的下擺上。她們在寒冷而黑暗的屋子裏賣力地工作,手指常被刺破。那些貧困的婦女深切地渴望美,隻有創造出這些美好的東西,她們才有力量穿過黑暗,才能感受到生命的活力。

然而,幾百年以後,珠寶商們占有了她們的設計,把這些圖案複製到昂貴的器物上,比如說這隻碗、腰帶的扣環,以及當茶葉還是一種奢侈品時把圖案印在茶葉罐上。這些東西是如此昂貴,那些做針線活的婦女們永遠都負擔不起,而她就是那些婦女中的一個。她坐在昏暗的廚房裏,碗上複雜的圖案向她訴說著從無到有創造出來的美,告訴她發現美、欣賞美的重要性,即便是透過一扇肮髒的窗戶。

凱知道,在這過去的130年裏,所有曾經擁有過或使用過這隻碗的人,沒有人像她這樣喜歡它,像她這樣在無法入睡的漫長黑夜裏,用指尖輕輕觸摸它,觸摸那在一片片絢麗的色彩中蜿蜒盤旋的銀線。

第三章

亞曆克絲·莫羅站在清晨冰冷的雨中,手中握著一條金繩的流蘇末端,眼前是一座新掘的墳墓。

他們把父親的棺材下放到8英尺下的墓穴底,但用的是那種機動的皮帶,而不是這種傳統的帶穗的金繩。她很不舒服,覺得這是作弊。葬禮承辦人低聲命令每個人握住繩子的一端,她和丹尼,兩個表兄弟,一位頭發斑白的男人——那是父親多年的獄友,一個兒時的朋友,以及一個葬禮承辦人。他們圍成一圈站在她父親的墳墓旁邊,裝作下葬棺木的樣子,而事實上與此同時,另一個葬禮承辦人正在操縱著機器。

當棺材落到地底,他們全都抬起頭等待下一步指令。站在墳墓邊的葬禮承辦人悲傷地把繩子扔進墓穴,等待它像蛇一樣遊走,伴隨喑啞的聲響,最終墜入棺底。他對著墓穴莊重地點點頭,好像終於接受了這個人的死亡似的,而在得到這份葬禮工作之前,他甚至不知道這人的存在。他看了看旁邊的人,見他們一臉的迷惑,不知道如何是好,於是朝著墓穴擺擺手,告訴他們和他一樣做。

一個表兄伸直手臂,以使流蘇垂直落下,不碰到穴壁。他看著金繩墜落,嘴微微張開,泛起一個滿意的淺淺的微笑,很享受這個墜落的過程。獄友盡職地拋下手中的繩子,不待其觸棺便轉身離去了。丹尼輕抖手腕,扔出繩子,像是扔掉一張糖果紙,雖然明知道亂扔垃圾是不對的,但他根本不在乎。莫羅試圖讓自己的手勢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她隻是鬆開手指,讓它沉入墓穴。她很明白,自己故意的草率動作非常有說服力地總結了她對父親的情感。

在莫羅的身後,克麗絲特爾大聲啜泣著。她戴著一頂碩大的黑色禮帽,帽子邊緣縫了整整一圈黑色絲質玫瑰花,當她細細高高的鞋跟偶然間踩進泥濘的地麵時,頭頂的帽子就會隨著踉蹌的腳步顫抖起來。看到她這個樣子,丹尼覺得很難堪。其實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死去的男人。

莫羅轉身走開,長長的土丘上覆蓋著生機盎然的人工草皮,鬆軟的土壤在雨水的衝刷下變得泥濘不堪。莫羅步履艱難。

這是一個非常簡樸的葬禮,雖然可悲,但是他隻配得到這麼多。為他送行的人其實不是為他而來。他們中的大多數是男性,他們之所以來,基本上是出於對丹尼的忠誠。莫羅很鄙視這些哈巴狗一樣的人。他們的穿著打扮甚至發型,都和丹尼一樣,他們支持丹尼的團隊。他們的忠誠其實源於共同的貪婪以及自私自利的野心。她與他們之間的敵意是相互的:他們知道她是警察。

莫羅小心翼翼地穿越泥濘的草地,朝小路走去。丹尼追上了她。

“謝謝你能過來。”丹尼很客氣地說。莫羅輕快地越過一個個水坑,想快點走到幹淨的人行道上去。丹尼緊跟她的腳步。

莫羅拉上大衣的拉鏈,“他也是我的爸爸。”

“我知道,但還是要說——謝謝。”

“那麼我也謝謝你,謝謝你組織的葬禮。”

“啊,這其實沒什麼。”他與她並肩行走在陡峭的人行道上,朝她的汽車走去,好像他們是一路的。為了防滑,拐彎處的坡道是用花崗岩的碎石鋪就的,在這種路麵上行走,本來應該放慢腳步,丹尼卻快步跟了上來。他想要什麼。

“還有什麼事?”

他頗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眼皮耷拉著,仿佛是在給她一個警告,“布賴恩沒來?”

丹尼從來沒有見過布賴恩,她也從來不想讓他們相見,“工作太忙,抽不出時間。”

丹尼點點頭,看著地麵笑了笑。她感覺他知道布賴恩仍然沒有工作,是她叫布賴恩別來的。她這樣做是因為布賴恩是一個好人,不足以抗拒丹尼陰險的魔力,哪怕是與他一起隻呆兩分鍾;布賴恩可能會不自覺地幫上丹尼的忙,陷入圈套。

他們來到她的車旁。這是一輛老舊的本田車,是布賴恩一時衝動,為了緬懷兩人浪漫的過去而買的。莫羅在包裏摸索著鑰匙。

在他們身後,山下的墳墓邊,克麗絲特爾還在放聲慟哭,丹尼的一個心腹站在離她一臂遠的地方,遞過去一包麵巾紙。

“克麗絲特爾很難過。”莫羅用嘲諷的口吻說。

她可以用眼角看到丹尼的下巴肌肉收縮著。

“亞曆克絲,一個女人會給你打電話,是一位心理學家,關於約翰的事。”

莫羅掏出鑰匙,停下來,看著他。約翰,不是約翰尼,不是JJ,不是小約翰,是用於正式場合的名字,約翰,很嚴肅。“你把我的名字告訴了一個和約翰有關的人?”

丹尼吸了吸牙齒,眼睛直直地盯著腳邊的花崗岩碎石。約翰是丹尼14歲時得到的兒子,當時孩子的母親18歲,是南區的性感偶像。亞曆克絲記得自己當時還在上學,聽說這件事後,她由衷地為丹尼感到驕傲。當時她也是14歲,與她同齡的人有個孩子在她看來是件十分了不起的事。但是,約翰的生活對這對過於年輕的父母而言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他成長得很快,很無情。

“他在裏麵的生活很難過嗎?”她嚐試表現出應有的關心。

“嗯。”丹尼的下巴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他看向遠方,努力張開嘴,“那件事……和那個女人——”

“15歲還不能說是女人,丹尼。”

他直直地看著她,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仇恨。他的呼吸短促而急切,好像如果可以,他會給她一拳似的,“你他媽的有完沒完?”

她看著車鑰匙。

“那是我的兒子!為什麼我們兩個都恨他,”他指著身後泥地中那個肮髒不堪的墓穴,“難道不是因為他從來都不在乎我們?約翰是我的兒子,我正在盡最大的努力!”

他的脖頸漲得通紅。莫羅看著遠處,乞求他不要哭。

丹尼清了清嗓子,低聲說:“我在努力。”

努力關心一個強奸犯兒子,這個兒子用一把斯坦利匕首,切開了一個15歲少女乳白色的大腿,就在一次聚會中!這是報紙無法傳達的那部分:當約翰在女孩父母的獨立浴室中侵害她時,門外的聚會正熱烈地進行著。這是一個在私立學校就讀的中產階級家庭的女孩,一個聰明的女孩。她喝多了,把壞男孩放進家裏去了。這件事在社會上引起了一係列恐慌:青少年酗酒,拉幫結派,持刀行凶,青少年性行為。人們無休止地議論著這件事,直到約翰被逮捕,突然間所有的報道都對他極其不利。

丹尼試圖幫助約翰,但丹尼本身也是問題所在:這座城市的每個人都知道約翰是有罪的,因為丹尼是他的父親。如果丹尼對約翰的罪責有一點點的懷疑,那麼那些向警察指認他的男孩們就會下落不明。有罪判決已成定局。

“他在監獄裏會得到幫助嗎?”

丹尼聳聳肩。

“那他們為什麼要聯係我?對於他,我不打算撒謊,不管怎樣,他的前科都會被列在審判材料上。”

“這並不是因為你是警察,而是因為你是家人。他們想了解過去,他們隻想知道更多事實。”

莫羅把鑰匙插入車門,咂了咂嘴,不耐煩地說:“丹尼,我們幾乎算不上是一家人。”

他點頭表示同意,“但我隻有你這麼一個親人了。”

“他們不能跟約翰的媽媽談談嗎?”

丹尼搖搖頭,“她在醫院,瘋了。”

“他的外婆呢?她還活著,不是嗎?”

“她並不熱心。”

“嗯。”莫羅也沒有大聲說出來: JJ踢打過外婆,並為此受到過指控。讓她接受采訪不是什麼好事。

他們一起再次朝山下的克麗絲特爾看過去,她正被人攙扶著離開墓地,仍在哭泣。她身邊那些略知內情的人,不好意思地看向別處,想著也許這個死去的精神病患者應該得到更體麵的葬禮。

“如果我去和她說,”丹尼說,“結果將全是關於我,我想遠離這一切,讓出一定的距離,否則他會被自己的骨頭做成的尖刀刺死在監獄裏。情形太混亂了,那個女人隻是想了解一點背景。”

“她想要談什麼?”

“約翰的生活背景,與他的生活相關的信息,他住在哪裏,和誰在一起等等。”丹尼轉動腳後跟,扭過臉去,看著遠方,呼吸短促,遲疑不決,“我並不是在逃避,亞曆克絲,我正在努力做正確的事,要知道,其實對我而言,求你幫忙是一件更難的事情。”

她會把丹尼臭罵一頓,這就是他想要的東西,這將有助於約翰。但是不管怎樣,她能提供的大多數信息在他的少年犯不良履曆上都有記錄。這些年當他受到指控時,他們一定做過社會報告。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鑰匙在門上,手在鑰匙上,她隻需要扭動鑰匙啟開門,上車離去,“我並不知道太多有關他的背景。”

“這不是關於心理治療,而是為了他的量刑,他有沒有可能再對別的女孩做出同樣的事情?如果……我們不希望把他放出來。”

莫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丹尼的確知道怎麼與她溝通:救救那些女孩,不要殺JJ,比我們的父親好一點。他知道她的那些按鈕在哪裏,應該按多少次。有那麼一刻,她突然覺得,也許這一次他們的利益是一致的,那樣做是合乎情理的。她思考著,直到一種異樣的母性的溫暖感覺襲上心頭,向她敲響了警鍾。如果要合乎情理,她就不可能從那種混亂中掙脫出來並走上警察之路;如果她總是按照丹尼的意願做事,她就不可能遠離這一切,或者嫁給像布賴恩那樣的好男人。

她扭動鑰匙,打開通向自我世界的門,一隻腳跨進車內。

“不,我不會這麼做的,丹尼,從此以後——”她打開手,重複了一下她在墓穴邊隨意扔掉金繩的動作,然後坐進去,關上了車門。

丹尼透過擋風玻璃看著她,隻是一小會兒。他的肩膀寬闊結實,體格健壯,剃著光頭,這樣的造型本就是為了更有威懾力,而現在,他站在那裏,齜著牙,怒視著她。

她之前從來沒有在他的臉上見過這種表情,刹那間一種莫大的恐懼感像電流一樣流過她的全身,流過肚中的雙胞胎兒,流進這輛漂亮的老車中。丹尼緊咬下唇,砰的一聲雙拳砸向車門。丹尼曾用酒瓶刺傷過一個人的臉。當他覺得別人欠他什麼,或者想要得到什麼東西時,他就會那樣做。莫羅強烈地感到,這將是兩人間最後一次心平氣和的對話;她意識到遠離他們隻是自己一廂情願的事。

她保持著平穩的呼吸,發動了引擎,從丹尼身邊開過去,小心地選擇了離墓地更遠的那條山頂小路下去,很高興地看到送葬的人群從後視鏡中消失。

剛剛行駛到墓園大門口,她的工作手機就響起喜氣洋洋的庸俗鈴聲,是班納曼打過來的。她按下免提,他的聲音闖進車內:“你現在在哪裏?”

沒有問候,沒有任何寒暄,隻是大聲的叫嚷,她還沒有和他說過話,他卻已經聽起來很生她的氣。“我正要離開墓地。”

“好。”

“督察,你應該先問問我怎麼樣。”

“是嗎?”並不是挑戰的語氣,是真誠的探詢。班納曼已被提拔在她之上,雖然此舉並不令人感到意外,對班納曼卻產生了驚人的影響。他們曾經在一間辦公室共事數月,莫羅知道他沒有安全感。他似乎下定決心要表演出一副虛偽的人格麵具。從他蓬亂的頭發、被陽光親吻的臉頰,以及他想要受人歡迎的迫切心情來看,莫羅猜他沒有安全感。她沒有想到的是,突然之間,那些居他之下的人的意見竟變得如此微不足道了。現在,他擺脫了從前的一切,要為不同的觀眾演戲了。現在,他總是很生氣,對手下苛刻、嚴厲、喋喋不休。手下人都討厭他,而對於這樣的事實,他卻懷有一定程度的自豪感。甚至更奇怪的是,莫羅突然在警員中變得極受歡迎起來,可能他們覺得她的壞脾氣至少是真誠的。

“為什麼我要問你?”

“因為假裝關心一個家庭葬禮是起碼的禮貌。”

“好吧,那麼你姑媽的葬禮怎麼樣?”

“很好。”

“她多大了?”

“嗯,很老,我想,有80多歲了吧。”

“那麼,很公平……”

“是啊,”她瞟了一眼反光鏡,看到一個老人,兩手深深地插在口袋裏,在她身後的路上一瘸一拐地走著,“我想是的。”

“那麼……”他停頓了一下,好像一時間想不起那些關於死亡的陳詞濫調,“很好。不管怎樣,如果你那邊完事了,我們這邊剛接到一樁發生在桑頓霍爾的謀殺案。”

她看著後視鏡,笑了,“我這邊已完事了,督察。”

第四章

托馬斯在鋪滿鵝卵石的湖灘上坐下來,等待著,希望斯奎克知道到這裏來。他現在該到了。麵前是一彎狹長的湖水,水麵上吹過來的風冰冷刺骨。遠處的山岡上,有些髒兮兮的小白點點綴在綠草間,托馬斯知道那是綿羊。他們曾經參觀過農場,那還是很久以前的事。一年一度的假日也是去觀看農業節目演出,那是一個從很久以前沿襲下來的傳統。在很久以前,學校裏的大多數男孩都有可能繼承到一處莊園,都會很自然地關心羊群。現在不再是這個樣子了,現在的他們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群體。從農場回來的公交車上,他們的談話主題是這些羊多麼難聞,多麼肥膩,你事實上是否可能與一隻羊交配。

湖灘上的黑色鵝卵石是園林綠化車傾倒在這裏的。托馬斯拾起一塊,本打算扔進碧波蕩漾的水麵,卻又住了手。小孩子才這樣做,他不再是孩子了。他放下石子,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

斯奎克在他身旁坐下來,離得有一點遠。

他們都把夾克的拉鏈拉到了下巴底下,雙手緊緊塞進口袋裏。在大廳裏吃完午餐後是自由活動時間。他們是從不同的路線過來的。斯奎克穿過了樹林,因為他是從教堂那邊過來的,而托馬斯是從墓地那邊過來的,因此,如果有人看到他們,可以說兩人是巧遇到一起的。

雖然很多年沒有來過這片湖灘了,托馬斯卻知道斯奎克會找到他的。他們彼此了解。

他們是同一年來到那所學校的,剛來時都隻有8歲,是學校僅有的兩個8歲孩子。大多數家庭會等到孩子再大點才把他們送去寄宿學校。托馬斯的父親甚至從6歲起就開始寄宿了,但是在現在看來,6歲實在是太小了,對孩子的成長是非常不利的。他們從8歲開始,所有人都同情他們,都知道他們或者是家中遇到了麻煩,或者是父母不喜歡他們。因此他們互相親近起來,一起成長,相互影響,說著幾乎相同的語言,玩著隻有他們才懂得規則的遊戲。

斯奎克望著湖水歎了一口氣,托馬斯瞪著他。他們有很多事情需要談談,但誰也找不到切入點。他們沉浸在各自灼熱的情感激流裏,攜卷著隱秘的擔憂、羞愧,以及對彼此的不滿,不是因為他們已經做過的事,而是因為各自對對方的看法。

他們自從在桑頓霍爾鑽進汽車後就沒再說過話。斯奎克開著車,抽著煙。整整兩個小時的車程托馬斯都在用濕紙巾不停地擦拭。他用了整整兩包,紙巾上令人作嘔的香精沾在他的臉上,滲進他的眼睛,浸入他的指甲,使他聞起來像世界上最大的嬰兒。他還有兩天都洗不成澡,這讓他真的想嘔吐,讓他想起了保姆瑪麗,他的厭惡感是如此強烈,就像內髒正在腐爛一樣。

“他們沒有孩子。”斯奎克說。

他們開車回來時,斯奎克把車停在村子裏。他們爬過學校圍牆,躡手躡腳穿過操場,繞過宿舍區後院的路燈。托馬斯其實不在乎是否會被抓住,他想被抓住,但斯奎克堅持要從托馬斯房間的窗戶爬進去,他們站在黑暗中,互相望風,直到斯奎克咕噥一聲晚安,回到自己的房間。

今天早上吃早餐時,他們在餐廳相遇。斯奎克看起來臉色疲憊,眼睛發紅,他機械地一勺一勺往嘴裏送著粥,眼睛茫然地掃視著餐廳,定格在托馬斯的臉上,隻是片刻後就移開了。

現在,湖水輕輕舔著岸邊的石頭,斯奎克從口袋中拽出一隻小鐵盒,打開,取出一支煙,點燃,用力吸了一口,然後屏住呼吸,舒服地轉動眼珠,在要吞下去之前吐出煙圈來。

托馬斯無法抗拒誘惑,接過煙來。他隻是裝裝樣子罷了,拿著煙過了好久才吸了一小口,但是沒有深吸進去。他把煙遞了回去。

“不吸進去嗎?”斯奎克讓他知道自己注意到了。

“不了。”托馬斯向後靠在胳膊上,很放鬆的樣子。他偷偷瞥了一眼斯奎克的後背,突然深信斯奎克知道他隻是假裝輕鬆罷了。他坐起來身來,“你睡得好嗎?”

斯奎克向後瞥了他一眼,低下頭,似乎有些鄙夷的樣子,或許這隻是因為他所在的位置和坐姿吧。“還不錯。”他看向遠方,又吸了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吞下去,好像要阻止自己說出什麼話。

托馬斯覺得再也無法忍受了,厲聲道:“你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斯奎克慢慢轉過頭,“我?我有什麼要對你說的?”

看到對方反應強烈,托馬斯退縮了。斯奎克把手中的大麻煙卷輕輕彈進水中,“你他媽的究竟要我對你說什麼?他們根本沒有孩子!”

托馬斯的眼中突然溢滿了淚水,下巴不停地抽搐。斯奎克逼視著他,指甲離他的眼球隻有一英寸遠,“別哭!你他媽的帶我去的!你說是她!你說你知道!你他媽的敢哭!”說完坐回去,怒氣衝衝地看著麵前的湖水。

托馬斯低聲說:“他告訴我——”

“他說過她的名字嗎?提到過那棟房子嗎?”

他沒有,他沒有特別提到任何名字。托馬斯是從父親那裏搞到莎拉的號碼的,是通過一條舊信息找到她的地址的。

托馬斯深吸了口氣,下巴放鬆下來,那陣哭泣的衝動已經過去了。他擦去眼中的淚,猜想要是有人正好從湖邊走過,看見他們,一定會認為他們是那種在爭吵的情侶。

像那樣的謠言一旦傳出去,就會黏在你身上,一生都無法洗脫,即便你把富勒姆的每個婊子都睡遍了,別人仍然會認為你是同性戀。

去年聖誕節時,托馬斯曾經與父親一起走在倫敦街頭,天氣很冷,事情已經開始有些不對頭。

他父親的名字開始出現在媒體上,先是在互聯網上,然後是在報紙上。他們在購買禮物時遇到一個父親認識的人。

這個男人給托馬斯留下了深刻印象,因為他英俊瀟灑,50歲的年紀,體形依然保持得很好,一臉誌得意滿的樣子。托馬斯記得他指了指一輛跑車,說那是他送給自己的聖誕禮物。但托馬斯的父親卻表現出不屑一顧的樣子,態度很傲慢。他們走開時,父親說這名男子是他的老同學,比他晚一屆,他們有一次在打完橄欖球後一起淋浴,父親看到那個人不經意間勃起了。父親竊笑著說:他們從來沒有讓他忘記這件事,從此以後,那小子得了個綽號叫“直立”。托馬斯笑了,因為父親說的意思是“勃起”,這似乎很有趣,但是後來他想了想,仔細地想了想後,這個故事又讓他覺得可怕起來。讓他覺得害怕的並不是同性戀的暗示,沒有人真的在乎這個,是人的那種脆弱性讓他害怕。當一件很私密的事情公布於眾,每個人都容易受傷。現在,如果他不能在運動開始前自慰一遍,他就會盡量避免集體運動,因為他不想讓自己背上類似的名字。

斯奎克從盒子中又取出一支煙,點燃。這支不是大麻,是香煙,他用力吸了一口,臉頰隨著吸氣動作陷進去。他張開嘴,煙圈像小拳頭一樣嫋嫋地飄出去又被他吸了回來。

“這樣會讓你得癌症的,咽喉癌。”托馬斯說,他在哪兒聽說過。

“是嗎?”

“讓煙霧在嘴裏逗留是致癌的,吸香煙的人一般得肺癌,但是吸雪茄的容易得咽喉癌,因為他們愛像你那樣做。我爸爸告訴我的。”

斯奎克不在乎,“但是,如果你把它吹出來,再吸回去,味道真的很不錯。”

托馬斯笑了,雖然隻是一掠而過,雖然真的很悲傷,但仍然笑了。斯奎克含著滿口的煙說:“你應該吸煙,如果你吸煙,你會瘦一點。”

“嗯。”這不是挖苦,托馬斯其實不在乎他是不是真的有點太胖了,斯奎克卻為自己的瘦弱感到很難堪,他的幾根肋骨一根根地突起來了。他們了解彼此的一切。托馬斯突然意識到昨天他們為什麼驚訝的原因了。自從8歲開始在一起後,他們還是頭一次讓彼此如此驚訝。

“震懾加恐嚇。”他沉吟良久後大聲說。

斯奎克不得不轉過頭看著他,看他是在小便還是在幹什麼別的事。當發現他什麼也沒有做時,斯奎克笑了,“震懾加恐嚇?”

托馬斯對著湖水悲傷地點了點頭,“是的,不是嗎?昨天。”

斯奎克又吸了一口煙。當他吐出煙圈時,他咧嘴笑了,“爽極了!”

第五章

桑頓霍爾所有的房子都很大,也因此顯得孤寂,即使是那些相對小些的平房,不是靜靜地立在氣派的大花園裏,就是在後麵神秘地接出一片巨大的院落。馬路邊的樹籬被打理得整潔光滑,輪廓優美。

從車窗向外望出去,莫羅覺得這些房子的分布很不可思議。在外圍區域,是高大的維多利亞式別墅,但是中心區域卻是20世紀70年代的建築風格,有著傾斜的屋頂和龐大的觀景窗。她懷疑這個村莊是不是曾經在戰爭中被轟炸過。

司機來了個左急轉彎,沿一條林蔭大道向事故現場開過去。遠離主幹道的這些房子甚至更新,米黃色磚塊砌成的豪宅模仿了那些老別墅的風格,所不同的是這些新房子有雙車庫,雙層玻璃窗,一切都是成雙成倍的。

林蔭大道在盡頭處分出了兩條車道,其中一條是全新的,打著黃色的V形標誌,沿著山坡向下通往一座現代牧場風格的豪宅,向上的那條則是碎石瀝青鋪成的,參差不平,通向一座搖搖欲墜的灰色鄉間別墅。

“我搞不明白這個地方,”她說,“商店在哪裏?為什麼你會把這樣好的房子建在山下,那座破敗的老房子下麵?”

“那是最初的莊園房產。”司機輕聲說。

“莊園?”莫羅向前坐起身子。

司機似乎突然局促不安起來,聲音含糊不清,莫羅不得不豎起耳朵傾聽。“嗯,這一棟,我們要去的這棟房子,是這裏位置最高、年代最久遠的。看出那些新舊房子的排列規律了嗎?越老的是不是越遠?所有的土地曾經都屬於這棟房子。他們一直在一點點地出賣莊園土地,最初是最遠處的,然後再近一點,再近一點,最後是這些距離最近的巨宅。”

莫羅低頭看了看下麵的豪宅,明白了司機的意思,她的腦海中浮現出這個村莊成長變化的過程,有一種奇異的虛擬變成現實的興奮感。

“你怎麼知道的?”

司機不太願意亮出底牌,“隻是……看過許多建築節目,在電視上。”

上去的坡道很陡,汽車向上攀爬時,她們都伸長了脖子,莫羅急不可待地想快點上去,重新感受一下歲月的痕跡。她根據司機的總結判斷這條車道不是最初的車道,因為一匹馬或四輪馬車是不可能爬上這麼陡峭的坡道的。這是一條新車道,是在真正的車道賣給下麵那棟別墅後修建的。莫羅第一次仔細打量著司機。她是新招來的,但是年紀稍微大點,30多歲吧,舉止有些拘謹,像剛剛脫下軍裝的那種人。她長得很漂亮,膚色偏黑,麵部輪廓有點像美麗的波斯人,但事實上她是英格蘭人。

莫羅沒有給她壓力。在山頂,瀝青碎石路麵變成了純粹的沙礫路麵,汽車放慢了速度。她們繞到房子正麵,看到警探哈裏斯正一臉焦灼地站在兩輛警車旁,還有一輛法醫取證車。

房子正麵是那種令人覺得舒服的對稱結構,用灰色的石頭建成,窗戶小小的,顯得很堅固,一段短短的六級台階通向房子寬大的綠色正門。

“這又是什麼風格?”

司機向上掃了一眼,“喬治亞。”

“你怎麼判斷的?”

她皺起眉頭,看了看房子。她知道答案,莫羅看得出來,也明白她為什麼不願意回答。建築藝術方麵的廣博知識並不會讓她在餐廳變得更受歡迎。作為一個女人,年齡稍長的女人,而且還是英格蘭人,這些已經足以拉開她與其他人之間的距離了。她需要一種歸屬感,她希望在提到自己的同事時說的是“我們”而不是“他們”。

女人的臉有點紅了,“嗯,好吧,這裏的一切都顯得四四方方的,窗戶小得可憐,看到二樓那三扇窗戶了嗎?”莫羅抬起頭,隻見二樓牆麵等距並排著三扇小小的上下推拉式窗戶。“那是喬治亞風格的典型特征,不過屬於喬治王時代晚期。”她指著六級台階上麵正方形門廊處的綠色大門,“那也是喬治亞風格的,你在巴思和都柏林都能看到這樣的門。你看到後麵那些橢圓形房間了嗎?”

“哪裏?”

“房子後麵的中間幾間房,都是半圓形,那也是喬治亞風格。那兒,那一處擴建出的部分,”她指向房子一側的附樓,雖然是用同樣的石頭建成的,但是窗戶又高又長,三扇一組,“那是新古典風格,更晚一些,屬於維多利亞時代。”

莫羅看著她,對於像她這個級別的人來說,她的西裝太昂貴了,“你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英格蘭的薩裏。”

“你在那裏做什麼?”

“我的搭檔在那裏找到了一份工作,我有自己的生意,做電子產品。”

莫羅咕噥了一聲,她們正在接近愉快的交談,這是危險的。她不知道所謂的“搭檔”是特指“女同性戀伴侶”還是薩裏地區對合作夥伴的常用稱呼。她看起來並沒有男性化的特征,但現在同性戀女子不再個個都是男性化。

她給莫羅留下了深刻印象,“好樣的。有野心嗎?”

她看著莫羅,堅定地點點頭,眼鏡後麵是謹慎的目光。現在沒有人承認自己有野心。

“好。當你被提拔到比他們更高的位置時,他們會說那是因為你是女性。你很聰明,這對你不利,所以,做隻鳥,做英格蘭人,還有——你明白,是吧?”

司機假裝不明白莫羅沒有說出來的話,但是在拉住手刹的那一刻,她的嘴角還是溢出了沒有抑製住的微笑。她們坐在車裏,看著哈裏斯走過來。他的皮膚具有典型的蘇格蘭人特征,白中泛青,即使不穿著格子呢也能看出他是蘇格蘭人,眼睛很小,黑頭發,嘴巴更是小得可笑,幾乎不到兩隻鼻孔的寬度。

“聽著,”見哈裏斯走過來,莫羅小聲道,“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說過有野心的話。”

“謝謝,探長。”她說得很快。

“因為你很聰明,所以你知道,低調,還有,嗯,”莫羅突然意識到時間是多麼短暫,很快自己就會是個毫不相幹的人,她想幫對方,但是又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東西可以給予,“我會接受你的觀點,當成我自己的,傳遞給別人。”

她的意思是開一個愚蠢的玩笑,但司機再次向她表示感謝,她們的聲音混合在一起。

她們打開車門,幾乎同時跨出去。哈裏斯的出現讓莫羅鬆了口氣,因為她們終於可以結束對話了。

“是的,”哈裏斯朝司機皺起了眉頭,“挨家挨戶訪問,具體這樣問:看到過什麼?認識這裏的人嗎?還有他們最近是否到這裏來過。我們需要知道是否有什麼東西被偷走,懷爾德會帶你去。”

司機點點頭,朝正在警車邊溜達的警探懷爾德走過去。

“她是誰?”莫羅等這名女子走出聽力範圍後問道。

哈裏斯看了一眼道:“警探塔姆辛·倫納德。”

“聰明嗎?”

哈裏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自從上一輪加薪後警探們的報酬提高了許多,每次加班都能得到加班費。這是一個災難性的決定。現在這些探員們比探長掙得都多,而且還不需要連續工作多日直到案件結束。現在指出某人應該被提升就相當於背叛,聰明人會躲在蠢驢後麵。班納曼的粗魯無禮使這些人刻意隱藏起鋒芒,他們越是低調越能在群體中獲得尊嚴,好像幹好自己的工作是在幫助班納曼這頭蠢驢。他們處在一種交戰的狀態。莫羅感覺她正在看著一種習慣演變成一種文化。

莫羅抬頭看著這棟喬治亞房子的屋頂,假裝仔細檢查房子的外觀,很高興有一個挺起腰背的借口。“進去過嗎?”她問。

哈裏斯不自在地點點頭,“嗯。”

“怎麼樣?”她問,“很糟糕?”

“一片狼藉。”他平靜地回答。

“什麼時候發生的?”

“不出24小時,大概是昨天晚上。”

莫羅看到,屋頂的瓦片密密地擠在一起,排列不太齊整。一些枯枝敗葉從屋頂四周的排水溝裏探出頭來。沿房子側麵,可以完整地看到一個汙物淨化池,被鏽跡斑斑的金屬支柱支撐著,似乎要跌落下來。在遠處的角落,一扇窗戶上麵,是一隻六邊形黃色小盒子,封裝著警報器,但是塑料久經風吹日曬已失去光澤,上麵的藍色字體模糊不清。

“這就是那種價值昂貴,保養費用也不菲的房子,是不是?”

哈裏斯對著手中的筆記本點點頭,“你家的葬禮怎麼樣?”

“不是我家的。”

“當然,我知道——”

“是我姑媽的。”

她不得不撒謊。她已經說過父親死了,父親的死亡是一個她不準備承認的謊言,切斷與臭名昭著的麥格拉思家的聯係讓她得到解脫。當父親還活著時聲稱他已經死了,讓她感到一種勝利的喜悅,讓她感覺就像是自己已經殺死了他。

“是啊,”哈裏斯說,“我不記得了。”

“不過沒關係。”

“那就好。”

她再次抬起頭。這棟房子曾經一定是某個人的至愛:前麵花園裏的蘋果樹碩果累累,因為沒有人采摘,許多熟透了的蘋果已經落在雜草叢生的草坪上,正在慢慢腐爛。花壇的土被翻弄過,但是並沒有再種點什麼。

她感覺很沮喪,此情此景讓她想到了丹尼和約翰,以及家庭的脆弱性,盡管一切都還在原來的老地方,但這一切的一切,是多麼容易轉瞬間變成一堆垃圾。“現金放在哪裏?”

哈裏斯看著她,“O”型小嘴看起來像一個還未送出去的飛吻。“在廚房裏,”他揚起眉毛,“比我們想象的要多,是歐元。”

“高麵值的?”

“500元一張。”

他們看著眼前的房子笑了。500歐元一張的鈔票通常意味著洗錢,通常是毒資,在當今可信賴的貨幣中是價值最高的,其所需要的存儲空間要遠遠小於百元紙幣。“多少錢?”

“上帝,我不知道,幾十萬吧?”他咧嘴笑了,“等你自己看吧。”

“有人在那裏?”

“是的,戈比,他很高興能坐在那裏。”

莫羅感覺自己對這棟房子產生了興趣,“她有這麼多錢但是不花?也許是別人的?她可能不知道這些錢在那裏。”

哈裏斯聳聳肩,“有可能,但不太可能,等著,等你看看那些錢在哪裏。”

如果是毒資,那它可能會涉及到團夥,一個大型國際運作團夥。他們可以辦一個漂亮的案子,獲得額外的報酬。

“不管怎麼說,是有良好組織性的,因為不是鬆散的現金,上麵有銀行的束帶。”

“你對這個區域了解嗎?”

他搖搖頭,“我剛過來一個小時左右,街上除了體力勞動者和園丁,一個鬼影也看不見。”

“探長?”和懷爾德站在一起的倫納德匆匆忙忙跑過來,“督察打過電話,說你的手機關機了,所以把電話打給了他,”她回頭指了指懷爾德,他站在百碼以外,手拿工作手機,看起來鬼頭鬼腦的,他很聰明,所以才不親自過來傳達信息,“想和你談談。”

“現在嗎?”

哈裏斯嘲弄地咳嗽了一聲。

倫納德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是吧?”她不確定地說。

“說你找不到我。”莫羅突然轉過身去,問哈裏斯,“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

“女性,24歲,她的母親最近剛剛在這裏去世。”

“那是她的……?”莫羅指著靠在前門台階旁的一條鋼製的坡麵匝道說。

“是啊,她母親是坐輪椅的。”

“有護理人員在這裏進進出出?”

哈裏斯檢查了一下筆記,“24小時護理。在客廳發現了一些賬目。”

“很貴嗎?”

“上帝,是的,看到那些東西,我也禁不住想為我的母親攢錢買撲熱息痛了。”

“也許這筆錢就是為了那個?”

“那麼,難道你不會把這些錢存在銀行裏嗎?如果沒問題的話。”

他們用眼睛的餘光看見倫納德已悄悄走遠。

“查一下這家使用的護理機構,找出是誰在這裏出入,誰有鑰匙等等。”

他們看著倫納德走到懷爾德身邊,並對他說“我找不到她”。懷爾德把手機給她,莫羅很高興看到倫納德舉起雙手向後退去。

“汙水順坡往下流。”哈裏斯愉快地說。

莫羅忍不住笑了,“那麼,受害者的名字?”

“莎拉·埃羅爾。”哈裏斯的臉色略微有些蒼白。

“你看起來不舒服,哈裏斯。”

“啊……”他仰頭看了看台階上的綠色大門,又縮回脖子,低頭看了看她的肚子,“我不知道……”

莫羅責備地看了他一眼,“看在上帝的分上,別這樣。”

哈裏斯不知道看到凶案現場後她是不是真的不會有事。她想,裏麵的情況一定真的很糟,要知道哈裏斯一向是鐵石心腸。

莫羅抬頭看了看台階上敞開著的大門,一位穿白色製服的犯罪現場警官正朝裏跪在地上檢查門鎖,但是裏屋一片黑暗。“誰發現她的?”

“她的律師本來和她約好在辦公室等她,要討論她母親死亡後有關這處房產的細節,她沒有去,所以他就過來了……”

聽起來不太對勁。“這足夠引起他的不祥之感嗎?使得他要跑一趟?”

“很顯然非常不合適。但是她一向很守時,總是會出現在她說好要去的地方,文件很重要,所以他跑來找她,而且找到了。他還在裏麵。”

警方已經來了近一個小時。莫羅不僅僅是因為葬禮而來晚了,她在過來之前不得不先把自己的車開回警局,因為警員是不允許使用私家車辦案的,以防被人跟蹤。“還在這裏嗎?把他帶到局裏去。為什麼他還在這裏?”

哈裏斯猛吸一口氣,“入侵者是從後麵繞進來的,我們正在那裏做法醫取證,但是也試圖不讓他再回到屍體旁,暫時還不能動,算是被困住了吧。”他清了清嗓子,“大家稱她‘美腿’。”

“誰?”

“莎拉·埃羅爾。”

“她的腿怎麼了?”

“沒有,可惜的是那張臉,”他歎口氣,“一團糟。”

莫羅不滿地哼了一聲。調查剛開始一小時就給受害者起了個沒有人性的綽號,對死者是極不公平的。讓這些男人對死者表現出關心和同情太難了。她想,隻有一種情況比暴力死亡更糟糕,那是一種羞辱加暴力死亡。當沒有人真的在乎時,調查的質量也會受到影響。

但是這其中一定是有些讓人憐憫的地方的:哈裏斯臉色蒼白而悲傷,他的目光在沙礫中搜尋,好像丟失了什麼東西,讓他很擔心。

莫羅扭過頭去,輕聲低語道:“什麼,是性侵害嗎?”

哈裏斯停頓下來歇口氣,她感到了一絲畏懼。她討厭性謀殺,所有人都討厭性謀殺,不僅僅是出於對受害者的同情,還因為性犯罪對社會及個人情感極具破壞性,會把他們帶到自己大腦中可怕的黑暗一角,使他們懷疑和恐懼,而他們所懷疑和恐懼的不總是其他人。

“不,”他終於說話了,語氣不是很肯定,“表麵上不是。沒有性侵犯,雖然她很漂亮,很苗條。我們應該把性侵犯作為一個可能的動機,也許吧,”哈裏斯深吸了一口氣,朝房子側著頭,眉毛懷疑性地揚起,“不是開玩笑,很糟糕,頭兒。”

她突然非常憤怒,“你的確一直在說很糟糕,哈裏斯,是的,你已經成功地克服了。”

他低頭笑了,“是的。”

她用手背拍了拍他的手臂,“說到殘忍的吹噓宣傳,你應該去做電影預告片。”

他們朝台階走去,莫羅是在假裝難以抑製的憤怒,哈裏斯麵帶微笑,不再替她擔心。

憤怒是她的王牌,這種情感能夠幫助她克製或掃除悲痛。保持憤怒,保持距離。她工作時每個人都在擔心她,因為她懷孕了。她能感覺到自己正在上司們的眼中消失,成為一個隱形人,死在他們的眼中。他們做出可笑的暗示,說懷孕可能使她健忘,情緒化,無能。而事實上懷孕讓她的思維更加敏銳,帶她進入真正的生活。她從來不希望結束。她知道自己的恐懼部分原因是因為兒子的突然夭折,但是作為警察,她曾在特護病房呆過,她被派送到那裏保護一個等待被收養的新生兒,因為孩子的母親曾試圖紮破自己的肚子來解決這個小東西,他們害怕那個女人會從病房跑出來,再次向新生兒下手。莫羅在那裏時一個護士告訴過她有關雙胞胎的統計數據。現在她認真地度過生命中的每個瞬間,盡可能地享受每一分每一秒,品味五髒六腑中的每一絲感受,食物的味道,睡眠的深度,體內溫暖的蠕動,她從來沒有比現在更敏銳地活在當下。

他們一起踏上台階走向房子,觀察著地上的蛛絲馬跡。台階和欄杆上已覆上了斑駁的苔蘚,一隻鑄鐵靴擦已經腐爛,嵌入最底的一級台階上,兩側靠後各有一隻石獅子,鼻子和耳朵已經被歲月侵蝕,隻剩一點殘根。

台階頂部的大門是綠色的,沉重而堅固。一位法醫取證人員正跪在那裏,在銅鎖上刮取碎屑。入侵者並不是從這裏進來的,但警方必須證明沒有使用其他方式進入。最近一起家庭入侵案以失敗告終是因為一項狡猾的防禦工事創造出合理的推測,暗示可能有另一組人采取第二種入室方法。命令是上頭發下來的:因為毛發和纖維在門廳裏到處都是,他們不得不利用有限的資源證明否定的觀點。

哈裏斯跟在她身後,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時,她竟然蹣跚起來,她感到他的手掌在輕輕掠過她的背。她才懷孕四個月,塊頭卻已經龐大起來,雙胞胎的每個小動作都會讓她失重。她回頭給了他一個微笑,他也嗤笑了一聲。

大門裏麵淺淺的門廊處有一塊黑色石頭地板,旁邊有一隻老舊的橡木板凳,在其上方有一排衣帽掛鉤,掛鉤上除了一件灰色羊毛外套外什麼也沒有。這不是一件尋常的外套,圓形翻領,腰圍處緊束,下擺的垂感很好,非常別致,紅色標簽上金色的字體剛好可見。門廊側柱的釘子上掛著一個聖水池,裏麵有隻半圓形的小海綿,已經幹澀發黃。

“教皇的家嗎?”她說完,立即後悔自己的措詞是不是太唐突了。

哈裏斯聳了聳肩,“也許。”

她真不應該那樣說,她確信自己的措詞是很無禮的,“這很不尋常,不是嗎?我一直以為你不可能既是一個擁有大量土地的富豪又是一個天主教徒……他們不能世襲土地……”

哈裏斯聳聳肩,“也許他們是皈依者?”

莫羅以為在走廊上會看到一排威靈頓防水長筒靴,出人意料的是,一雙優雅的黑色天鵝絨高跟鞋被隨意地丟棄在地板上,一隻立著一隻倒在一邊。鞋是新的,猩紅色的鞋底幾乎沒有劃痕。旁邊躺著一隻簇新的手提行李箱,非常幹淨,綠白相間的英國航空公司行李標簽還掛在手柄處。她走過去,低頭細看,從紐約到格拉斯哥國際機場,日期是昨天,名字是埃羅爾。對於一件帶到紐約的行李,這隻箱子顯得太小了。

莫羅指著手柄說:“隻是一隻手提箱,但是她辦了托運,為什麼?”

“很沉?”

“也許吧。她還有別的包嗎?”

“現在還沒有發現。”

莫羅指著箱子說:“把這個提進去,我要打開看看。打電話問問美國移民局,她的簽證表上會有她在那裏入住的旅館及時間。”

哈裏斯在筆記本上潦草地記下她的指示。

“現在為止我們知道她多少?”

“不多。護照上的近親是她的母親,已經去世。我們發現了她的國民保險號碼,但是看起來她似乎從未工作過。”

“可能是對的,她可能依靠家裏的錢生活。”

“仍然繳納所得稅,你會嗎?利息或什麼的?”

“不知道。她有可能在國外工作過嗎?或者結婚了?有另外一個名字?”

他聳聳肩。

莫羅看著黑暗的大廳,“廚房裏的現金可能是她的繼承所得,藏在那裏是為了避稅。”

“以500歐元一張的嶄新紙幣形式?”

“是的,沒錯。”他們走進去,邊說邊思索,哈裏斯在本上速記。她又一次想到哈裏斯不追求升職真是一件遺憾的事。對於哈裏斯而言不單是錢的原因,還有人的原因。他憎惡班納曼。她注意到每當班納曼的名字被提到,哈裏斯就會後退,每次班納曼針對手下的某個人進行常規性的羞辱性訓話,同事們都會朝哈裏斯望去。她希望時機成熟時離開這個部門。

穿過一扇內門就進入了氣勢雄偉的接待大廳,大廳沒有窗戶,有兩扇寬大的橡木門,一扇通向巨大而空曠的起居室,藍色的絲絨牆紙已經退色,另一扇門通向一間破舊的圖書室。右手邊的牆上有一個大平拱,通向樓梯。

齊腰高的木鑲板和點綴著金色斑點的棕色牆紙加劇了房子的黑暗。所有的光線來源於右邊一道開放的拱門,通向那座維多利亞建築風格的附樓。大廳左側的棕色牆紙因為陽光照射形成了一道斜拉下來的亮橙色圖案:仿佛時間留在牆上的一道蒼白無力的塗鴉。

黑白相間的瓷磚地麵已有凹痕,裏麵積滿汙垢。奇怪的是,像門廊一樣,接待大廳裏也沒有擺放家具和裝飾品。她可以看到一些地方瓷磚顏色相對較淺,牆紙顏色較深,可以判斷這些地方曾經擺放過家具,掛過畫,隻是被挪走了。她指了指這些地方。

“被盜了?”哈裏斯問。

莫羅看著一塊足有6英尺高的鮮亮牆紙,想到這裏一定長時間擺放過一隻巨大的穿衣櫃,“要是那樣的話,他們需要一輛超級大貨車。”

在通往樓梯井的過道上,一個東西引起了莫羅的注意,是一部靠在牆邊的紅色手機;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它看起來很笨重,短短胖胖的,舒舒舒服服地側躺著。她停下來,看著它,這可與大廳裏的天鵝絨高跟鞋搭不上。

“那是什麼?她媽媽的手機嗎?”

“那個呀,”哈裏斯笑了,“那是一把偽裝成電話的泰瑟槍,發射電力達到 90萬伏。”

“凶手落下的?”

他聳聳肩,“凶手落下的,或者是她的,還不能確定。這種東西可以在美國買到,”他回頭朝手提箱點點頭,“從護照看來,她經常去美國,幾乎每月一次。”

莫羅吃了一驚,“錢從那裏來?”

“她似乎並沒有去過其他地方。”

泰瑟槍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犯罪現場可追蹤的物品有時是隱蔽性的,落在汽車座位底下,滑入沉重的家具底下,掉進長靠椅的內側,或者是完全被留在眾目睽睽之下。大多數人在離開房間時會仔細檢查房間,但一些機警的罪犯有時會記得帶走煙頭卻忘了他們停在外麵的汽車。

她後退幾步,再次環視了一遍大廳,那部“手機”仍然讓她眼前一亮,非常明顯。要說是凶手不小心掉在地上而在退出去時又沒有看見,似乎不太可能;隻要回頭一瞥就能看見它,大廳裏什麼也沒有,不至於單把這個東西落下。“我想這可能是她的,最近有過威脅或非法入室的事情發生嗎?”

“我會查清楚的。”

莫羅把這個東西歸檔,意識到每當發現一件不協調的東西時,自己會顯出一種出奇的平靜。當她在洗澡時,當她在夜裏往肚子上擦著嬰兒油時,當她在躲避一個給她的強奸犯侄兒做評估的心理學家的電話時,她都會反複思考這些問題。當別人在期待一場足球賽,一場音樂會,一夜酒醉的狂歡時,她在憧憬著溫暖的未來。

莫羅朝通往新古典主義風格的附樓的拱門走過去。這邊有一個明亮的大房間,剛從黑暗的接待大廳走過來,這種明亮竟稍稍有些刺眼。

法醫取證小組仍在處理現場,她可以看到他們的影子在牆壁上移動,聽見從角落處傳來清脆的紙張揉搓的聲音。

她帶著哈裏斯朝屍體走去,她能感到他故意呆在她的盲點區域,他在為再次見到已經看過的犯罪現場做好心理準備。

這又是一間空蕩蕩的大房間,壁紙因為時間久了而呈出泛黃的奶油色,帶著藍色的脈紋,點綴在上麵的紅色鳥兒已經退色成幾乎看不見的粉紅。拐角處,有一把樓梯升降椅,白色塑料製的,折平了靠在寬大的木製樓梯井底部的扶手上,很新很幹淨,扶手上裝著遙控器,隨時可以啟用。

“小心……”跟在她身後的哈裏斯低聲道。

她正要轉身時,看見了一個女人的兩隻腳,相距很遠,塗著猩紅的指甲油。莫羅稍稍側轉身體,就看到了完整的景象,她嚇了一大跳。她曾預料過惡心,對此她是有防備的,但是麵對令人窒息的可怖景象,她軟弱無力,毫無思想準備。

這個女人是沿樓梯跑下來的,匆匆忙忙的,也許還扶著欄杆。她一定是向後摔倒了,凶手就在她摔倒的地方殺死了她。她的雙腿在膝蓋處向外張開,私處像一朵綻放的蘭花,刺目地裸露著。脖子仍然完好無缺,身體的其他部位很明顯沒有被碰觸過。非常美好的身體,修長的雙腿是棕色的,被陽光親吻過的大腿。

但是在莫羅看來最糟糕的是,死者很顯然不是被擺放成這個樣子的:她的兩隻腳交錯著,莎拉·埃羅爾是摔倒在這裏的,她死在了這裏,被棄在這裏。凶手並沒有看著她,思考怎麼羞辱她,把她置於一種沒有尊嚴的境地。他們以一種冷漠的方式離開了她。她的脆弱讓人無法忍受。莫羅現在理解了那個關於她的腿的冷漠玩笑了:警官們對莎拉·埃羅爾的鄙視隻是個時間問題,好像是她自己選擇被發現時的樣子的,因為真實的情況實在太可憐了。

她走過去,吸了一口氣,試圖去查看受傷害的部位,但結果卻把目光移向樓梯的扶手:精細的支柱,溫暖的深色木頭,現場取證工作人員正在樓梯上已經凝固的血漬中提取纖維。他們穿著白色的製服,帶著工具箱,白色的塑料手提包雜亂地扔在台階上。

莫羅又嚐試著把視線移到死者身上,但是她的眼睛就是不忍停留,她把臉撇向一邊,向樓梯上方的窗戶望去,接著是牆上掛著的一幅灰狗油畫,最後是旁邊樓梯上一隻血淋淋的腳印。

這很自然,她知道,當傷害達到這種悲慘的程度,沒有什麼能固定住你的注視,人文地圖沒有起點,你需要堅強的意誌力迫使你的眼睛在那裏停留,需要冷酷的決心來引導你自己。

她想起了一張犯罪現場照片。一架直升機墜毀在西部群島的一個山坡上,為了讓畫麵投射到警察學院的電影屏幕上時飛行員的身體清晰可見,直升機的前麵已被切除,飛行員直挺挺地坐在那裏,右手仍然輕鬆地搭在油門上。她還記得當她看著那張臉時的困惑:鮮紅但不血腥,沒有眼睛,沒有嘴唇,但牙齒還在那裏,鼻子短得不可思議。她還記得她的眼睛在照片上遊移時的迷惘,直到她突然看見了蒙克的名畫《尖叫》,它像一隻泄了氣的氣球懸掛在飛行員的旁邊,他的臉原來被旋轉葉片削掉了。

莫羅深吸一口氣,強迫目光落在死者的雙腳上,這是出於對這名女性的尊重,也是做個榜樣。她的一隻耳朵的邊緣已經脫離開,耷拉在肩膀上,形成一個肉乎乎的逗號,帶著粉紅的斑點。

其實回到警局看照片更容易些,對於尋找圖案或痕跡來說也往往更有效,但是大廳裏的警員們在看著她,他們會看到她仔細地觀察這個女人,互相轉告,基調就是這麼定下的,沒有廢話,沒有歇斯底裏,直視著它,並說出你所看到的。

努力正視受害者使她的呼吸變淺,心跳減速,血液停止流動。她是那樣安靜地站著,腹中的雙胞胎誤將母親的恐懼當作睡眠,開始危險地翻筋鬥。

她看著死者皮膚上一處鈍挫撕裂傷口,感到腹中的胎兒正在慶祝這片混亂,跳著一支緩慢而優雅的芭蕾。那塊被撕開的肉突然顫動起來,莫羅本能地後退一步,以為這東西還活著。

她抬起頭,一名幽靈般的犯罪現場警官站在樓梯的頂部,麵部模糊不清。樓梯口的一扇門已經打開,燈光轉到了屍體上。

從一個緊張的竊笑開始,有人在大廳裏笑起來,她看了看四周,大廳裏的每個人突然都笑了起來,尷尬在笑聲中得到釋放,這是對震驚和厭惡的正常化表達,是由衷的情感迸發。笑聲在大廳回旋,沿樓梯蜿蜒而上,穿透了這棟老房子令人壓抑的沉寂。

莫羅用責備的語氣“噓”了一聲,“冷靜,看在上帝的分上!”

第六章

戈林進來找托馬斯時,他正看著窗台上一隻瀕死的黃蜂。灼熱的陽光穿透窗戶,穿透因為地心引力而彎曲、因為兩百年歲月侵蝕而泛黃的玻璃,射進來一束黃色的光軸,仿佛一條通往天國的路。黃蜂正在努力掙紮,腹部翻滾著,觸須扭動著,小小的逗號形身體收縮著,它的基本形狀就是扼殺它生命的陷阱。

黃蜂死亡的季節。

它們都死了,這是自然的規律。每年的這個時候,雨季開始時,它們的大限就來臨了。它們在這棟老房子的門前盤旋,鑽進腐爛的窗框,鑽進通風口,鑽進石頭縫裏,尋找一切進入裏麵的路,然後死去。

他看著這隻掙紮中的昆蟲,想知道它們是否知道死亡正在逼近。也許它們了解死亡的必然性,但它們選擇不被淹死,而是幹幹地蜷縮著睡去。也許進化已慷慨地賜予它們自我欺騙的能力,它們真的以為從這裏進去就可以逃脫死亡。

他看到這隻黃蜂抽搐著,像個肚疼的孩子,緊緊地蜷成一團,仍在掙紮,仍在希望著未來。托馬斯想站起來,走過去,用一把尺子幫它撥正身體,使它再多有一分鍾的幻想,使它臨死前獲得一種最終的勝利感。但此時正是圖書館讀書時間,比尼負責監督,他皮包骨的四肢懸掛在瘦弱的身體上,四處搖晃,以確保學生們的臉正對著應該閱讀的頁麵。這就是他們所能控製你的,讓你的臉對著教堂的祭壇,對著書,對著橄欖球場一大群憤怒的在你耳邊追喊廝殺的男孩子;但他們無法控製你的思想,除非你告訴別人,別人再出賣你。

比尼已經30多歲,但還是很孩子氣,他像柳條一樣瘦削的身影在圖書館的桌子間晃來晃去,對著他最喜歡的孩子點頭,輕彈手指,讓大家集中注意力,使他們擺出正在認真讀書的樣子。圖書館時間。在圖書館的簡介中有這樣一句話:它建立起了對自我教育的終身渴求。缺乏工作人員。在他們所擁有的無盡的自習時間中,圖書館隻占用了一小部分。他們一周隻能看一次電視,而且是呆在一間巨大的自修室裏,與上百個男孩子一起,而電視則被調到了一個極端差勁的頻道,播放的節目根本就沒人想看,不是選秀節目《X音素》,就是別的什麼垃圾。

托馬斯喜歡這個房間。圖書館在曾經是客廳的地方,天花板是如此之高,7英尺高的書架甚至還沒有夠到牆壁的半腰,兩扇窗戶高高在上,俯視著外麵的草坪,眺望著像奔騰的河流一樣波瀾起伏的佩思丘陵。很廣闊的遠景。他喜歡想象自己擁有這棟房子,這兒就是他的起居室,其他人都滾得遠遠的,他可以糾正飛簷上的錯誤,修複窗戶,一個人獨處。

簷口已在夏天被重新粉刷過,用的是不同的顏色以突出葡萄和葉子,但好像物業管理部門搞錯了一樣:葡萄是綠色的,纏繞在四周的葉子卻是黃色的。托馬斯猜想一定是在開始時就犯錯了,他們一定是先從葡萄開始的,直到黃色的塗料出現才意識到這個錯誤。其他人似乎沒有注意到。

房間裏很安靜,隻有男孩子們坐立不安輕挪腳步的聲音,脫下針織套頭衫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擤鼻聲,翻書聲。比尼低聲說了句“住手”,每個人都抬起頭來,看到唐納德·麥克唐納正咧著嘴笑,他剛剛又在用書頁的邊緣清理指甲縫裏的汙垢。

突然,客廳的大黑門開了,這扇門平常總是被人悄悄地、躡手躡腳地推開的,來人總是生怕幹擾到別人,而這一次是被猛然推開的,門扯著鉸鏈彈來彈去,戈林·庫珀用手抓住彈回的門,強按住使它靜止下來,他的身子正好填滿門道。有關戈林的一切都是寬寬大大的,從他巨大的橄欖球肩膀到他奇怪的棱角分明的幾何頭,他堅定的黑眼睛掃視著房間,停在托馬斯身上。

“安德森。”戈林後退幾步,直直地盯著托馬斯,命令他過去。

托馬斯笨手笨腳地摸索著套頭衫,把它團成球狀塞進書包裏,往裏搡了搡,兩隻袖子懸在外麵,像兩根掛在碗邊的意大利麵條。他正準備收拾書,戈林又說話了,這次聲音大些,“先別管了。”

“是,先生,庫珀先生。”

托馬斯臉紅了,並不是因為不好意思,而是因為某種恐慌。大家並不像討厭某些男孩一樣討厭他,雖然他們有充分的理由這麼做。因為他的爸爸,已有三個同屆的同學被迫離開了學校。從某種意義上講,托馬斯的老爸頻頻出現在報紙上的事實已經抵消了一部分恥辱,他多多少少也算是個名人了。

“安德森!”這次戈林的聲音更加威嚴,托馬斯嚇了一跳。

戈林是多伊爾的副手,他到這裏來是要把安德森帶到多伊爾的辦公室。

意識到自己的臉紅和慌亂,而大家都像看傻瓜一樣看著他,托馬斯霍地站起來,憤怒地看了看周圍的同學。他想他們肯定會在背後議論他,去他媽的,他才不在乎呢。這是他的父親和他之間的事,不是他們。他甚至沒有把襯衣塞進褲子裏。他把書包胡亂地丟在一邊,讓裏麵的書和文件跌落出來,他沒有問一問比尼,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徑直朝戈林走過去。

好管閑事的比尼急切地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於是跟著托馬斯走出來,但是戈林把他攔在了門口。“不,”戈林堅定地說,“隻叫安德森一個人。” 他伸手關上托馬斯與同學之間的那扇門,門上的黃銅鎖扣哢嗒一聲扣好了。他站在門口,看著托馬斯的眼睛。

托馬斯直到最近才發現戈林知道他的名字,現在所有的員工可能都知道他了,他們可能在辦公室大聲讀報,品味著自己學生的不幸。

“托馬斯·安德森,多伊爾先生想請你去一趟他的辦公室。”

“想請你去”,不是“要你去”,托馬斯搞不明白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戈林表現出的禮貌是如此陌生,他感覺情況一定非常非常糟糕,他們已經發現了那輛車,他們很生氣,他和斯奎克要被送走了。

圖書館的門對著中央大廳,上麵是一個橢圓形的陽台,陽台頂部是與之匹配的橢圓形玻璃,下麵,石頭台階的底部,是雙扇大前門,天氣很冷,寒風從兩扇門中間穿堂而過,但是托馬斯仍在出汗。他捏緊了拳頭,告訴自己當它們麻木了他自會鬆開,他需要思考,思考不同的事情,他現在有多少麻煩,當他走進辦公室時,那個老男人多伊爾的臉會是什麼樣子,和他在一起的還有誰?斯奎克可能在那裏,還有警察。他的母親。不是保姆瑪麗。上帝,求求你,不是瑪麗。

戈林指著托馬斯的肚子,微笑著說:“你最好把襯衫塞進去,別惹麻煩。”

有那麼一會兒,托馬斯盯著戈林,惶惑不安。他終於成功地鬆開了拳頭,把襯衫掖進褲子,把領帶的末端也掖了進去。這原本是他們喜歡的一種風格,是蔑視的標誌,襯衣的前片耷拉著,領帶係得低低的,但戈林是在友好地糾正他,而不是說教,和他大談什麼公民責任,以及為年齡更小的男孩樹立榜樣。戈林努力放鬆麵部表情,擠出一絲微笑,這種一反常態的友善,很怪異。

在托馬斯有機會抬起頭再次細看對方的臉之前,戈林已轉過身,帶領他迎著穿堂風直奔多伊爾的辦公室而去。

托馬斯跟在後麵,意識到其他男孩在嘲笑他可笑的步伐,油膩的頭發,還有別在灰色法蘭絨長褲口袋裏那支圓珠筆戳出的記號。想象著多伊爾看到他,會覺察到他身上的每一個錯誤 ,他的每一個在外貌和舉止方麵出現的問題。

他們離開寒冷的大廳,穿過一個側廳,經過醫務室和音樂室,進入教堂走廊。這是一片燈光幽暗的安靜區域,嚴格禁止喧嘩和奔跑。走廊很長,沒有窗戶,散發著一股陳腐的焚香味道。唯一一扇門通向教堂上麵唱詩班的陽台,因為害怕某些白癡男孩互相推擠失足而很少使用,隻在神聖的義務探訪日向家長開放。

戈林的腳步輕盈而富有節奏,托馬斯的皮革鞋底與地麵摩擦著,努力跟上他的步伐。遠遠的走廊盡頭,通過一個拱門的雙扇門,便是多伊爾的辦公室。

戈林敲了敲門,聽到回應,及時推開了門,托馬斯沒來得及猶豫,就已踩在了多伊爾辦公室的尼龍地毯上,他很驚訝地發現辦公室裏除了多伊爾沒有別人。多伊爾站起身來迎接他,臉上是一種懊惱或厭惡的表情。

“請坐下,安德森先生。”

托馬斯在塞得過滿的椅子上極不舒服地坐下,高度警惕地觀察著。他驚異地發現多伊爾從辦公桌後麵走出來,在緊挨著他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多伊爾身材瘦長而結實,長著一張鬼鬼祟祟的臉。戈林站在桌子後麵,沒有坐下,雙手絞在背後。

多伊爾傾身向前,聲音變得柔和起來,托馬斯覺得像是從隧道中傳出來的:“出了點事。家裏。你母親讓我們告訴你。非常抱歉。你的父親去世了。上吊。非常可悲的自殺。你還好吧?托馬斯你沒事吧?”

托馬斯的思緒一下子遊離起來,耳朵裏嗡嗡作響,眼中閃著絲絲金光。他垂下眼皮,把這間房關在外麵,燈光因此變得晦暗。黃蜂死亡的季節。這些無聊的男孩無情地見證了它們的死亡,看著它們在寒冷和風雨中躲避,掙紮,被完全擊敗,死去。

上吊。上吊。一陣突然湧起的心痛把他激醒了,想象父親的屍體躺在車庫中,那會是多麼寒冷。“他死了嗎?”

多伊爾先生和戈林·庫珀對視了一眼。

多伊爾先生說:“恐怕是的。”

托馬斯點點頭,一遍又一遍,如此多遍,好像是在確認多伊爾的話:是的,你是正確的,是的,是的,非常正確。他似乎無法阻止頭部上下擺動,他看著在麵前跳躍的辦公桌及其橡木腿,看著筆筒中的記事本和筆,看著電話,“她可以打電話的……”

“你母親嗎?”多伊爾問。

托馬斯沒有回答。

“你母親認為讓你身邊的人告訴你可能更好,而不是通過電話,通過她,從家裏……”多伊爾又恢複了慣有的那種語氣,就像在告訴那些男孩子不要和他搗亂,不用問他問題,或者幹脆閉嘴,否則有人會遇到麻煩。她這樣做是不對的,他們都知道她這樣是很可鄙的,但教職人員是不允許說家長壞話的,這是這所學校的全部意義所在:替她履行為人父母的職責,履行她根本就懶得操心的職責。

“他……他死了?”

“在你啟程回家之前我們不得不告訴你,記者已得到這條新聞,今天晚上報紙就會報道出來。你母親正在安排你父親的私人飛機飛過來——”

“哪一架?”

多伊爾不習慣講話時被打斷,“什麼?”

但托馬斯是如此憤怒,他無法阻止自己,“哪一架飛機?是派珀嗎?是不是?”

戈林插嘴道:“我們不知道她安排的是哪架飛機,但是一小時內它將降落在跑道上。我們想請你回房收拾好東西。”

悲痛的眼淚刺痛了他的眼睛,怨恨流過他的臉頰,“是派珀,她安排了派珀。”

“托馬斯,”戈林的同情心已經耗盡,聲音開始變得尖厲,“哪一架飛機並不重要——”

突然,托馬斯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站起來,看著兩個人。

“我父親到這裏來。”他低頭看著他們,沒有說出他的意思:當我父親到這裏來時,有一些宗教兄弟在經營這所學校,僧侶在管理這所學校,而不僅僅是一些差勁的找不到其他工作的教師們。“你們是老師。”是我父親出資建起了六年級附樓和計算機實驗室,你們不能這樣做,因為你們不過是些差勁的教師,所以,別小看我,別覺得我不過是一個悲傷的沒人管的孩子,該死的母親連個電話都懶得打,她送來的是倒黴的派珀。“埃拉呢?”

“你的妹妹埃拉?”多伊爾站起身來迎著他。

“埃拉,她知道嗎?”

“我想埃拉現在也在回家的路上了。”

“是ATR-42嗎?”托馬斯說,“我相信她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她一定會乘坐ATR-42回家。”

多伊爾伸出手,做了一件托馬斯從來沒有見他做過的事情:他把手放在托馬斯的肩上。那種感覺很溫暖,那種熱度刺痛了他的皮膚,他感到了威脅,以為多伊爾接下來會推倒他,觸摸他,羞辱他。他緊張地縮回身子,從多伊爾的手下滑脫出去。他看著多伊爾。這個男人的表情似乎很悲傷,似乎對於托馬斯的躲閃感到很困惑。

“對不起,”托馬斯又一次理解錯了,他突然不相信自己,“對不起,對不起。”

“別擔心。”多伊爾說著,垂下手。

托馬斯迷失了自己。他曾試圖吸引父親的注意,讓父親能夠看看自己,好好看看自己,但父親幾乎從來沒有與他有過目光接觸。他隻有在公司的簡介或宣傳冊上才能真正看到父親的眼睛。父親隻在他們兩個都站著時才和他談話,但那根本不能算談話,他隻是看著托馬斯的頭頂上方,發布著公告或宣言:你很愚蠢,商場是戰場,押上你的賭注,永遠不要示弱。托馬斯曾試圖了解他,越過母親和埃拉,通過瑪麗,但是毫無效果,一無所獲。“他什麼時候……死的?”

“你父親嗎?”

“今天?”

“昨天的事。吃午飯的時候。”

昨天吃午飯的時候,托馬斯正在食堂吃著柔軟多汁的、裹滿了金色糖漿的白麵包,喝著一品脫紅茶,越過茶杯的邊緣,看著斯奎克,盯了他很久。托馬斯之所以找到斯奎克是因為對方有一輛汽車。他以為自己了解斯奎克,但其實不是。他們喝的是胡蘿卜湯,菜盤底下放著濃縮固體湯料。

“庫珀先生會帶你回房間並幫你收拾。”

托馬斯回過神來,站得筆直,“謝謝你們告訴我,這對你們來說不容易。”

他們聽了很高興,並不僅僅因為托馬斯在這樣沉重的時刻沒有忘記禮貌,還因為他沒有為難他們,這樣辦起事來就容易多了。多伊爾溫和地笑了。戈林點點頭,緊緊抿了抿嘴唇,表示同情。他們靜靜地站了片刻,牆上的鍾輕聲嘀嗒著,倒數著他們在地球上各不相等的剩餘時間,然後多伊爾挪動了身體,向門口走去,托馬斯也跟著轉過身去。多伊爾在他麵前停下來。

“托馬斯,”他猶豫不決地說,托馬斯有一種他在即興發言的感覺,“對於你最近的麻煩,我們感到非常遺憾,我們知道你麵臨著多大的困難,但是請你放心,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將在這所學校完成學業。學校有補助金,我們可以為你申請,取代你父親的資金支持,這樣你就可以留在這裏了。”

戈林幾乎也表達了一個想法,一隻眉毛輕輕挑了挑。多伊爾磨了磨牙,看著托馬斯。他們都在想著同樣的事情。

“你真是個好心人,多伊爾先生,”托馬斯小心地說,“但我認為如果我父親的破產成為其他幾個孩子不得不離開學校的原因,這將是……不公平的。”

戈林同意他的看法,他能看得出來。多伊爾慈祥地說:“我們不會讓孩子們承擔他們父親的罪過,托馬斯,上帝禁止我們這樣做。你在這裏的行為一直堪稱典範。”

托馬斯看著他。多伊爾相信自己說的話,他事實上相信自己知道有關托馬斯的一切。托馬斯張開嘴想說話,卻嗚咽起來。他用手捂住嘴,但這種突然無法控製的聲音衝上來,聽起來像是呐喊,狗叫,狼嚎。他用手指按住臉頰,用力擠,嘴角流出口水,釋放出小聲的尖叫。他屏住呼吸,控製住了自己。

他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托馬斯小心翼翼地把手從臉上放下來

“對不起,”他說,“關於……”

多伊爾同情地歪著頭傾聽,但戈林插嘴道,“我們應該去收拾了。”

托馬斯拖著腳向門口走去,回到教堂走廊昏暗的燈光下,回到那個從此永遠改變了的世界。

第七章

莫羅和哈裏斯小心翼翼地跨過屍體,向樓上走去。幹冷而血腥的鞋印,像一枚枚卡通印章被淘氣的孩子拓得到處都是。

樓梯又直又寬,用的是上好的木材,與牆壁形成一個協調的整體。

台階本身很寬很深,莫羅5碼長的腳一級可以踏兩步。這些台階不是為匆匆忙忙往下趕的人準備的,而是為悠閑漫步的人設計的。地毯牢牢地固定在扶手後麵,絨麵很厚,紋理很粗,足以排除滑倒或在欄杆上撞傷頭部的可能性。

到達樓梯的頂部後,她回頭往下看,屍體幾乎被樓梯扶手碩大的尖頂裝飾完全遮擋,隻能看見裸露的膝蓋。盡管有法醫取證人員翻弄紙張的聲音和警員們的竊竊私語聲,她仍然感到一種可怕的安靜,一種沉重的曆史感使她心悸。對於許多年輕女子來說,如果她們可以選擇,一般不會願意獨自住在這所房子裏。太大,太舊,太沉重了。

在樓梯口,兩扇門之間,有一張小桌子,上麵支放著一組相片,鑲在銀相框裏,一個挨一個擠在一起,仿佛三個演員同台的一出戲。一位上了年紀的男人和稍微年輕點的妻子在婚禮上,在花園裏,在遊船上。這部戲中隻有一個年輕人,她曾以小女孩的形象出現在鏡頭中,然後變成了一個年輕女人。

還是小女孩時,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搭配一條緊身的橙色腰帶,笑得有點慘然。

變成女人時,她的身材高挑修長,體態優美,但並不漂亮。她的下巴不太端正,鼻尖稍微有點歪,眼睛有點小。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她站在屋外,可能是這所房子大門前的台階上,拿著一杯像小便一樣昏黃的葡萄酒,不自然地微笑著。莫羅猜想:從門廊處時尚別致的外套和鞋子來看,這一張不會是莎拉自己喜愛的照片,一定是她的家人選擇了這張蹩腳而醜陋的照片來代表她。

莫羅轉身朝犯罪現場取證警員望去,發現他正盯著地板上一個綠色的小東西,那是一個皮革製的立方體,頂部有三道結結實實的拉鏈,每一道拉鏈上都掛著一個獨特的綠色皮製吊牌,一個配的是銀圈,一個是正方形的大飾扣,還有一個是鉚接孔。皮革的前麵,深深壓印進去的是大大的D&G標誌。這是一個錢包,空空的,被棄在大廳的地板上。

“提取過指紋了嗎?”她問,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她立即改口道,“你做過了,我知道,隻是順口而出…… 是空的嗎?”

“是的。”取證警員肯定地點點頭。

她問哈裏斯:“銀行卡呢?”

“打電話問過,”他說,“還沒有被使用過。”

莫羅皺起了眉頭,“不管怎樣,不要以為這是一起劫財案子。”

“是呀,太多,”哈裏斯皺了皺鼻子,對著樓下血淋淋的屍體點點頭。

他們一起轉向臥室的門。房門半掩著,裏麵射出一道粉紅色的光。莫羅從門的轉軸處推開,避免觸摸可能留下指紋的地方。

橢圓形的房間有些低矮但很溫馨舒適。弧形的牆壁上有一圈小窗戶,白色的木質百葉窗關閉著,粉紅的花牆紙,白色的小壁爐裝著黑色的鐵柵欄。壁爐對麵是一張淩亂的雙人床,豪華的白色羽絨翻開著。房間裏的空氣很混濁,好像剛剛有人在這裏睡覺,並吸光了所有的氧氣一樣。

地板上躺著一件被踩踏過的黑色裸背連衣裙,一條讓人驚豔的粉紅色蕾絲花邊內褲,一條淡藍色的絲帶繞在腰間,兩隻褲腳的圓很完美,好像內褲剛從兩條完美的大腿上滑下來。

在這所房子裏出現這樣的女人是不可思議的。她看著哈裏斯,他同樣困惑地搖了搖頭,但同時也流露出一副對這條漂亮內褲心醉神迷的樣子。

“那個有一點……放蕩,不是嗎?”

“什麼,”她說,“內褲嗎?”

“是呀,可能會給人錯誤的印象,”他似乎不能把視線從內褲上移開,“或者不會。”

莫羅看著它,她也有一條類似的內褲,在灰暗的日子裏,她會穿上,讓自己高興起來,在感覺陷入困境時,那條內褲似乎能賦予她走出困境的力量。“你認為她是……”她現在還想不出一個能代替“妓女”的詞,不知為什麼,她覺得妓女這種叫法是錯誤的,“性工作者”這種說法感覺也不對,她很沮喪地指著內褲說,“做那個的?”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內褲,目光遊離在褲腿部位,“也許吧,也許,錢從哪裏來?”

她再次看著這條情趣內褲,“很多女性會穿著大膽性感的內褲讓自己開心起來。”

哈裏斯臉紅了,視線迅速從內褲上移開,“好吧,莫羅女士。”

她已暗示了自己的內衣習慣,違背了警界無性的規則。這是錯誤的。可能是荷爾蒙的原因吧。在同事麵前發表自己對於內衣的見解很可能會招惹非議,這是多麼愚蠢。雖然對於自己的失誤很生氣,她還是靜靜地微笑著,“或者這是這個地方唯一一條幹淨的內褲?我的意思是,可能還有別的東西。”

哈裏斯點點頭,緊張地在房間裏張望,希望她能不再談論內褲問題。她喜歡哈裏斯,但似乎隻要可能,他都會為事物加上一層性的涵義。她搞不明白這到底是因為他過度性壓抑還是性欲亢奮。

再看看床上,她注意到被弄皺了的床單有個地方翻轉過來,底部垂到了地上。她看著羽絨被,被套非常幹淨,一看就知道很昂貴。她看著它,尋思著這是不是那種高支亞麻布,所謂高支,到底是多少支?她注意到褶皺間一道銀色閃光,於是走過去,牽起被子的邊緣拉了拉,一部手機,銀色後殼,寬而輕薄,麵朝下躺在床上。

“蘋果手機,”哈裏斯笑了,“這裏應該有她的全部生活。”

莫羅對著這個銀色的東西皺了皺眉,“蘋果手機不是黑色或白色的嗎?”

“這是原版的。”想到最好是讓取證警員提取指紋後再查看它,他掏出一隻塑料袋。

在他們忙於清理床上的手機時,莫羅低頭看見了地上的手袋。和那個錢包一樣,是上好的皮革做的,漂亮的深芥末色,新穎大膽的設計,結實的大拉鏈和略顯張揚的特大號緊固件。莫羅笨拙地彎下腰,用手中的筆將手袋彈開,很高興地看到裏麵有一些購物憑據,大多數印有時間和日期以及店鋪地址,根據這些東西應該能夠追溯到莎拉的行蹤。

袋底有一串鑰匙,一隻簡單的銀箍上串著四把。莫羅站起來,看著他們仔細地擦拭蘋果手機,黑色的粉塵飄浮到那條讓人驚羨的白色亞麻被套上。

她回頭看看房門,想象的視野沿著樓梯而下,來到門廊處。她想象莎拉·埃羅爾走進這所空蕩蕩的房子,臉上蒙著一層朦朧的血霧,身體苗條而柔軟,婀娜地裹在量身定製的黑色連衣裙裏。

莎拉把行李箱靠在牆邊,鑰匙扔進芥末色的手袋,鞋子脫掉,莫羅可以想象當堅硬的鞋跟倒在瓷磚地板上時發出的輕柔響聲。她看到莎拉把手伸進寬鬆的手袋中,摸索到那把泰瑟槍,穿過大廳,粗心地把它掉在了牆邊,或者她站在樓梯頂端,扔下了它。

莫羅再次從那把泰瑟槍開始梳理:它出現在她的死亡地點附近,她想去取它,或者它在別人手中,掉在了那裏。它原本可能在她的手袋中,有人拿走了它,但在出去的時候掉下了。“查過泰瑟槍上的指紋了嗎?”

“是的。”

“還要再查查,”她說,“看它原本是不是放在這隻手袋中。”

莫羅仿佛看到這個女人脫下鞋子,爬上樓梯,想象她坐了七個小時飛機後的疲倦和緊張,想象她脫下花邊內褲,套上T恤,被這張大床吞噬時的快感。

他們經過屍體時,小心翼翼地扶著牆。這一次哈裏斯走在前麵,她注意到他實際上有一會兒直視著這片混亂的現場,沒有一絲畏懼。她希望這是因為自己樹立了榜樣。他踮著腳尖穿過那些紅色腳印,在盡頭停下來,伸出一隻手來幫她。她推開他的手。

“鞋印?”

哈裏斯歪著頭,回望走過的路。台階上塗抹著亂七八糟的紅色腳印,有一些紋理很清晰,腳印與腳印的間隔處,深綠色的地毯突顯出來。

“大概是8碼長的腳?”莫羅說。

他們歪著頭看了一會兒,仔細分辨著腳印。

最後,哈裏斯說:“兩組?”

“是嗎?”莫羅走過去,站在他所在的位置,看見緊挨著的兩隻完整腳印,都是右腳,一隻比另一隻大點,但是同樣的鞋底標記,“上帝,你是對的,該死!”

兩組腳印是個壞消息,因為如果有兩個人,那麼光證明他們來過這裏且身上濺有血跡是不夠的,警方將不得不向陪審團證明兩個同謀犯都曾行使過暴力,不得不指控他們犯有共同謀殺罪,其所受到的刑事懲罰也較輕。這是讓人失望的,特別是如果其中一人隻是站在旁邊朝另一個人叫喊,讓其住手。如果這個人的辯護導致不確定性,他們兩個都可能沒事。莫羅感覺通過鬥爭審判的過程會被縮短:旁觀者通常是被更強勢的一方戰勝的,而不是無辜的那一方。警方隻能希望找到可以證明案情的實物證據。

她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仔細地觀察腳印,“媽的,它們是一樣的,我們需要調查清楚,鞋底的標誌或者什麼。”

“它們是一樣的,是統一的製服嗎?”哈裏斯問。

“也許,”她朝樓梯揮揮手,“我們能分解這些腳印,讓他們的行動情景再現嗎?”

“不知道,等我問問。”

莫羅搖搖頭,再次湊近看了看。

兩組鞋底的標誌是相同的:受力點三個圓圈,直線條紋與它們連成一體。“我們可以追蹤這些鞋底嗎?”

哈裏斯似乎不太自信,“我們會去鞋店問問。”

“我們去看看現金。”

哈裏斯帶著她跨過屍體,離開大廳,穿過一扇小門,走下一級台階,進入附樓的一間房。這間房裏很冷,一隻鑄鐵灶立在壁爐腔裏,牆壁和屋頂是混凝土的,後窗又長又寬,窗外是一片光禿禿的灌木叢。

一位身穿白色製服的警員正在這裏忙碌著,提取窗台和水池中的纖維,收進袋子裏。戈比沒有插手,呆在一個角落。他向她無聲地點點頭,表示打招呼,眼睛定定地看著桌子。

“還好吧,戈比?”

他什麼也沒有說。戈比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莫羅環視著廚房。

這是一個大房間,如果是現在建的話,肯定不會建這麼大,不過雖然很大,卻並不豪華。破舊的紅色油氈覆蓋在地板上,裂口小心地用銀色絕緣膠帶修補過。裏麵的裝置也很普通:一隻實心鬆木食具櫃,漆成白色,但已嚴重破損,一塊玻璃麵板也用銀色絕緣膠帶修補過,仿佛是修理工故意不徹底修好,這樣才會有持續不斷的工作可做。一台老式冰箱發出嗡嗡的噪音,一隻不起眼的電磁爐雖然很完好但是玻璃蓋上也蓋上了一層浮塵。沒有人在這裏做飯。廚房中間被一張老柚木餐桌占據著,上麵的杯子已有汙跡,刀子用過沒洗的樣子。幾把椅子被深深地推進桌子下麵,隻有挨著水槽邊的幾把是拉出來的。

哈裏斯在她身後幹咳了一聲,她轉身看見他朝著廚房的一個角落點點頭,表示溫和的警告。

一個男人坐在爐灶旁邊的扶手椅上,懷抱著公文包,麵向角落。她從來沒有見過他。他很年輕,30多歲的樣子,穿著卻很老氣,黑色的細條紋西裝,芥末色的馬甲,紅色領帶。他的身材已走形,雖然這身衣服很修身,但仍然是大腹便便的樣子,他的臉也是圓的,眼睛睜得很大,警惕地看著她。

“你好。”她說。

他迅速站起身,走過來,伸出手,努力朝她傾過身子,好像他正掛在懸崖上,想讓對方把自己拉上來,“唐納德·斯科特。”

她握住他的手,搖了搖,“探長亞曆克絲·莫羅。你受驚了。”

他氣喘籲籲地說出了一個“是”,視線掃過大廳,回到餐桌,回到她身上,另一隻手也伸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手。

“你認識受害者?”

“是的,是的,是的。”他思考著這個問題,補充道,“什麼?”

“你是她的律師?”

“嗯,”他的情緒很激動,眼睛狂亂地在廚房掃視著,喘著氣。

莫羅安撫道:“好了,我們會帶你去警局,在那裏和你談談。我希望你到達那裏後,先吃點餅幹,吃點含糖的東西,壓壓驚。明白嗎?”她其實不確定對於受到驚嚇吃點糖是否真的管用,但是她知道給他布置一項任務,一件能夠集中注意力的事情去做,應該是有幫助的,“明白?”

“是的。”但他越過她的肩膀,盯著門口,一副唯恐他們要帶他從那裏出去,再一次經過屍體的樣子。

“從後麵出去。”她告訴哈裏斯。

為避免碰到任何重要的東西,哈裏斯扶著律師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拉上身後的門。

廚房裏的每個人都放鬆下來,露出他們本來的麵孔。一個圈外人原始的恐懼感讓他們感到慚愧,使他們意識到自己的心腸已變得多麼堅硬,使他們擺出了敬畏的樣子,使他們感到渾身不自在。莫羅晃了晃頭,以舒緩脖子的緊張。自從她拐過那個角,看到樓梯底下那團混亂後,她的肩膀就開始慢慢和耳朵貼到一起去了。

她看了看四周。水槽上方的窗戶已被生硬地撬開,扣件處的金屬向外彎曲著,窗戶一直這樣敞開,幹得很不專業,甚至很不細心。任何有點經驗的竊賊都會試圖掩飾自己製造的爛攤子,一旦進去就會讓窗戶看起來是關著的。外麵,在雜草叢生的花園,她可以看見一個警察的頭頂,他正在窗戶下麵檢查腳印。這是雇用不追求升職的警察的好處之一,他們比過去那些落後者更聰明,會在被告知之前想到自己該做的事。

她深吸一口氣,背靠牆站著,把整間房看在眼裏,想象著入侵者的路徑:通過這扇窗戶,越過金屬水槽和排水板,爬到地上來。如果他們了解這所房子,他們會徑直朝走廊走去,但是食品儲藏室的門是開著的,緊挨著一個小雜物間,門也朝裏開著,裏麵放著洗衣機、烘幹機和生鏽的碾壓機。廚房對麵的另一扇門也朝裏敞開,裏麵是一隻大櫥櫃,縱深很長的貨架上擱滿了罐頭。

莫羅走近儲藏室,站在門口,這是一間冰冷的小屋,是在冰箱問世之前用來保存食品的。她能感到一陣冰涼的氣流舔過腳踝。住在這裏的人一定會確保這些門是關著的。顯然是入侵者在尋找走出廚房的門。

爐灶附近的台麵上有一台老舊的收音機,插頭已從牆上拔下,電源線並沒有像人們通常所做的那樣,被放在牆壁上的插座下麵,等隨時再插回,而是掛在台麵邊緣。收音機本來一定是開著的,他們把它關掉,以好確認自己所在的方位。

“查一查那個插頭。”她對取證警員說,隨即轉身問戈比,“錢在哪裏?”

他咧嘴一笑,指了指桌子。

莫羅看著桌子,“下麵?”

“是的。”

“媽的,”莫羅看著桌子,規劃著路線。她的身體正在迅速地發生變化,每擺出一個新姿勢都是一項實驗。

她問取證警員:“可以嗎?”她伸出手放在桌麵上,問他是否可以靠在上麵。

“不,最好是……”他伸出手,莫羅不情願地抓住,在跪下一隻膝蓋的時候重重地靠在他身上,然後另一隻膝蓋著地。如果她側彎著腰,肋骨就會戳到肚中的胎兒,所以不得不四肢著地,眼朝上,像乞求得到餅幹的狗一樣。

她沒有想到接下來還會有更丟臉的事——哈裏斯恰恰在此時回到廚房,她能看到哈裏斯的腳。

起初是一束光照在一大塊切割粗糙的膠合板上,它放在桌腿的兩根支柱上,很平穩,看起來像是劣質的修理工作,但是上麵有一樣東西,擠在桌子與木板之間,似新鮮的傷口一樣粉紅。

“我們把那個東西拿出來。”

她縮回身子,站起來。戈比和哈裏斯走上前去,俯下身子,一人抓住木板的一頭,先滑出來,哈裏斯抓住一端,戈比轉過來幫助他。木板很沉,他們努力保持平衡,不讓錢滑動。

他們把錢放在一個經取證警員許可的操作台麵上,看著它。莫羅笑了:粉紅色,粉紅色和粉紅色,就像一床拚縫的花被罩一樣,這一疊疊的鈔票,彼此相鄰,一遍又一遍相互呼應,勾勒出一幅華美的圖案。

這筆錢是非常仔細地碼放在木板上的。莎拉一定是先碼放好再放到桌子底下的,但莫羅可以看到更遠的那一端邊緣不太整齊,好像是莎拉在桌子底下跪下時那幾捆滑動過了,而她隻是很隨便地整理了一下。

一堆誘人的粉紅色巨款。莫羅意識到自己的嘴是張著的。她在流口水。這種貨幣因為陌生所以顯得好像更加無限,就像孩子眼中的錢一樣。這些鈔票是如此之大,幾乎和一本平裝書的尺寸差不多。

“你們,”她沒有針對任何人地大叫道,“誰在做這部分的筆錄?”

戈比咧嘴笑了,“還沒有人。”

莫羅沿著桌子看了看,這堆東西足有4英尺長,像磚塊一樣整齊地堆放成6行8列。她試圖計算出到底有多少錢,思索在100萬中到底有多少個0。

“戈比,隻是站在那裏是不會得到薪水的。開始做筆錄,我賭10英鎊。”

“你猜有多少?”

“大概100萬。”

戈比舔舔手中的筆端,“歐元還是英鎊?”

哈裏斯突然精神抖擻起來,“讓我們用英鎊計算,彙率按我們取得準確數字那天算。”

莫羅點點頭,“好,好,那麼,我猜的數字也變了,改成75萬英鎊。”

戈比從口袋中抽出一張收據,在上麵記下來。哈裏斯看著錢堆說:“好,也記下我的,我猜65萬,押10英鎊。”

戈比對著木板皺起了眉頭,“好吧,我猜70萬整。”

“是的,好,很好,好吧,”哈裏斯笑了,“要多久才能清點出準確的數字來?”

莫羅還從來沒有見過哈裏斯如此眉飛色舞,興致勃勃,她知道賭徒的樣子,“也許明天。”

“明天,好,”哈裏斯朝戈比點點頭,“看看還有誰對此有興趣。”

戈比也已注意到這一點,“你沒有一張無名者戒賭協會的名單吧,有嗎?”

哈裏斯的臉有點紅了,“你什麼意思?”

戈比咧嘴笑了,好像找到了一隻可以折磨的貓。

這堆現金的出現很讓人分心,莫羅不得不再次從頭開始想象當時的場景:他們從這扇窗戶進來,從排水板那裏下來,檢查不同的門,所有的門看起來都是同樣的大小,都是空白的鑲板背麵,這是上世紀60年代流行的老房翻新風格,以阻止積塵,看起來更衛生,他們拔出了收音機的插頭,注意聆聽,沒有看見錢——

“探長,”倫納德出現在後門,“班納曼督察——”她舉起手機。莫羅聽到哈裏斯鄙夷地咕噥了一聲。

莫羅轉身給他一個責備的眼神。戈比無辜地揚起眉,好像這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莫羅慢慢地從倫納德手裏接過手機,“督察?”

“你們那邊情況怎麼樣?”

“有一個死者,是戶主,廚房裏藏有巨額現金。許多奇特的地方——”

“比如什麼,比如什麼?”班納曼聽起來很興奮。如果看到樓梯底下那個女人,他不會是這個樣子。

“臉部被砸爛,事實上被完全毀掉了,很笨拙的入室方式,一點也不專業——”

“那麼是認識她的人幹的。”這是很明顯的。破案法則第101條:毀滅性麵部傷害通常意味著受害者認識攻擊者,但班納曼並不是在炫耀,他是在利用她排練要向上司做的總結性彙報。

“不過……”莫羅看到哈裏斯正在叫倫納德下賭注,猜測現金總數,向她解釋彙兌規則,倫納德似乎不太願意,“這個結論下得有點太早,真的。”

“那麼是性謀殺嗎?”

“還在收集證據,督察,”想到他會嫉妒,嫉妒她在現場,親眼目睹這麼多錢的事實,她很高興,“這裏有太多錢,現金,歐元,我不知道是真還是假,但我們需要一輛運鈔車過來運走它們。”

“多少錢?”他聽起來並不感興趣,這意味著對於她而言的“太多錢”可能對他而言卻並不太多。

她已經能夠看見班納曼擺好了準備拍照的姿勢,坐在滿滿一桌子巨額鈔票跟前,神情莊重但是英俊瀟灑。“我真的不太相信我的數學,督察,100萬後麵是不是有6個0?”

“我這就過來,我會帶一輛運鈔車過來。”他掛掉了電話。

“再見。”出於習慣,莫羅對空氣說。她本身有點暈眩。她把手機還給倫納德,看著哈裏斯的眼睛,定定地盯著他,向他通報一條消息,“班納曼要來了。”

“好啊,我無所謂,”哈裏斯麵不改色,“他是一個愛賭博的人嗎?”

第八章

他們沿著黑暗的走廊朝宿舍區走去,戈林高大的身影緊跟在托馬斯後麵;在托馬斯的盲點中,他的臉像一碗湯一樣模糊。他們來到一個上課時間禁止學生進入的區域,戈林像貼身保鏢,他的出現是善意的,卻是災難的預兆。

托馬斯努力什麼也不想,隻是走路,一隻腳,然後另一隻腳,打開一扇門,一隻腳,然後他的父親吊在樹上,一個女人的私處,猩紅的血飛濺到斯奎克的下巴上,拐過角,打開防火門,一隻腳後跟碾碎一隻鼻子,像漂白過的軟骨,猩紅色的斑點。他想停下,專注於呼吸,他想洗一個滾燙的熱水澡,除掉身上這層浮油,但是卻不停地想到“直立”,沐浴中的“直立”,他想到的不是他的勃起,而是他的臉,那張年輕的、長滿粉刺的、沮喪的臉。片刻的軟弱拓印在身上,終身都無法洗去。托馬斯應該趕緊回家,忍受這一切,什麼也不想,直到回家。

通往宿舍的連接走廊很長,冰冷的水泥地麵,兩邊都有窗戶。他抬頭看見了科學實驗室,一群男孩戴著安全眼鏡圍在哈爾沙爾先生周圍。一個孩子看著他,嘴巴張開著,眼睛因為厚厚的塑料透鏡片而扭曲。托比比他們晚一屆,但他和斯奎克一起在協助神父做彌撒的祭台侍者。托比放大的眼睛從托馬斯那裏移到戈林身上:看起來好像是托馬斯正被人反擰著胳膊押送回宿舍。

托馬斯穿過防火門,輸入安全門的密碼,踩在與鞋底產生靜電的尼龍地毯上,往上三層,經過四間臥室的門,就是他自己的房間。他打開門。

宿舍裏有一種奇怪的味道。他每次打開門,總是能聞到一股這樣的味道,他意識到這是他自己的味道,他的身體,他的頭發,他的生活習慣所散發出來的味道。他通常還是很喜歡這種味道的,但是現在戈林在這裏,他突然意識到這種味道是令人作嘔的,讓人憐憫的。清潔工還沒有來過,垃圾箱裏堆滿了用過的紙巾,看起來像是他自慰時用過的一樣。他走進去時回頭望了一眼,打開燈,戈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他肯定把一切都看在了眼裏。

“隻拿一些基本必需品,托馬斯,飛機將在半小時內起飛。”

戈林抓住門,使它敞開著。學校規定:如果一間宿舍裏不止一個人,房門必須開著,如果不遵守意味著立即停課,無論是教職員工還是學生,一視同仁。他們時刻監視著。

房間很整潔,床整理過,沒有什麼不應該放在外麵的東西是在外麵的,但托馬斯還是有一種赤身裸體的感覺。他拉出桌下的椅子,站在上麵,夠到衣櫃的頂端,用力拉住帆布行李袋的帶子,拖到衣櫃邊緣,灰塵像毛毛雨一下飄灑在他身上。他從椅子上下來,把行李袋扔到床上。

戈林俯身拉開拉鏈,很體貼地為托馬斯撐著袋口。

“現在你可以把東西直接放進來了。”他說。

托馬斯突然想不起來他們到這裏來是為了做什麼或者該拿什麼東西。為什麼宿舍裏如此安靜?他看著戈林,尋求指示。

“從抽屜裏取出內衣來。”

托馬斯按照戈林的指示,放進一堆褲子和背心,這些衣物因為剛剛洗熨過顯得有些僵硬,前麵的姓名標簽上還有熨燙過的痕跡。

“現在放洗浴用品。”

浴室就挨著床尾,托馬斯推開門,摸索著電燈開關,頭頂的燈泡射出刺眼的強烈白光,托馬斯嚇了一跳,仿佛是剛剛從黑暗中醒來,進來撒尿,強烈的燈光讓他閉上了眼睛。他來到鏡子前,睜開眼,一個胖孩子,一個嚇壞了的紅著眼睛的孩子,很脆弱,像“直立”一樣。他今天早上還沒有照過鏡子。這不是心理上的原因,而是他無力抬起頭看看自己。但現在拉爾斯已經死了,他在看著自己。他眨眨眼睛,又看了看,發現站姿已有了改進:更加堅硬,冷酷,嘴巴緊閉,更加帥氣。

“洗漱用品。”那種鋒利又回到戈林的聲音裏。

托馬斯一把抓過牙刷、肥皂、去痘霜,以及他從來沒有使用過的呼吸器,走出廁所,扔進行李袋中。

“書呢?”

“不用。”托馬斯堅定地說。

對他的變化戈林感到很驚訝,“遊戲呢?地址簿?”

“不用。”

戈林猶豫了一下,“好吧,你再好好看看,有沒有其他想帶走的東西。我去管理員那裏把你的手機取過來。”他走出房間,拿出自己的手機,邊走邊打電話。他是在預訂車輛,做一些安排。托馬斯希望他沒有走。防火門在他的身後關上,托馬斯被單獨留在死一般的寂靜中,發著嘶嘶聲的寂靜。他看著行李袋,想起了圖書館裏的套頭衫。

他的家居服在衣櫃裏。他聽到父親憤怒地命令他把家居服穿上。托馬斯靜靜地站著,盯著地板。拉爾斯已經自殺,他再也不能給任何人下命令了。

托馬斯抬頭朝窗外望去,喉嚨中釋放出一小聲喜悅的尖叫。

在灰色的混凝土澆築的前院,斯奎克站在凝重的黑暗中。托馬斯急切地把手放在窗前,調整視線,以便更清楚地看到他。斯奎克的表情是嚴厲而堅定的,垂放在兩邊的雙拳緊握著。

現在一定是課間時分,他是悄悄溜出來的。他一定聽說了托馬斯被帶出圖書館的事——托馬斯被押出圖書館後被戈林帶去了宿舍——他知道的隻能有這麼多。他一定是在為自己擔心。

沒有暗號,斯奎克彎著腰,保持低於走廊窗戶的高度,像一個身材瘦長的猴子一樣四肢著地飛奔而來。他保持低矮的姿勢沿著宿舍樓的邊緣,溜到托馬斯的窗下。

托馬斯看到斯奎克的頭頂出現在投射在混凝土地麵的矩形燈光中,停下來,朝上看。托馬斯立即中斷了與他的目光接觸,但是伸手打開了窗戶的彈簧鎖,隻開啟一點點小縫後又把鎖輕輕地彈上,讓斯奎克明白他不能進來。

“戈林在附近。”

托馬斯從窗台下麵的書架上取出一摞書,放到窗台上,隨意地分成兩堆,假裝在它們當中挑選。

然後兩人立即竊竊私語起來。

“我父親上吊自殺了,我要回家了。”

“我不會說出你對她所做的事。”

托馬斯驚愕地抬起頭來。

斯奎克匍匐在窗戶下麵,重心壓在指尖上,抬頭看著托馬斯,像一隻要突然跳上來的狗。他的嘴唇濕潤,微微張開,看起來像在微笑。

托馬斯突然明白自己並不了解對方,斯奎克跟普通熟人沒什麼兩樣,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他。

現在,托馬斯站在那裏,雙手各拿一本書,懸停在兩堆書籍上,低頭看著窗外的角落。斯奎克呆在從托馬斯的房間中射出的那塊矩形光影外麵,伸長脖子,與托馬斯對視著。

托馬斯向外望去,看見這條與他捆綁在一起的狗,舔濕了嘴唇,正在黑暗中抬頭朝他微笑。

第九章

凱就快完成手中的活了,她正在清洗和擦拭那些從來沒有用過的玻璃器皿,這種大規模的清潔工作一年有兩次。她幾乎可以肯定泰萊恩夫人已經三年沒有使用過這些紅色小花瓶了,但花瓶是她的一個孩子送給她的,她很喜歡。凱把它們泡進熱水裏,看著上麵的油脂漂起來,玻璃恢複了原有的光澤。她對著撲麵而來的蒸汽微笑,蒸汽像人工汗液一樣附著在她臉上,讓她感覺很涼爽。

門鈴響個不停,穿越了整座房子,凱轉過身想看看是誰,透過廚房的窗戶可以看到院子和前門。

門口站著一男一女,都穿著西裝,顯得信心十足,不像一般的推銷員表現出很抱歉的樣子,沒有緊張地晃動著公文包,也沒有練習微笑。

泰萊恩夫人邁著小碎步,動作優雅地小跑著,穿過大廳,打開門。凱回過頭繼續水槽中的工作,把那些花瓶拿出來,放在排水板上,她的冥想被好奇心打斷了,從大廳裏傳過來的交談聲很微弱,她伸長脖子偷聽。

男人和女人先自我介紹,泰萊恩夫人問了一些什麼問題,凱聽不清細節,然後她聽到有腳步聲過來。對此她很反感,因為她還有一些零碎的活要幹,她承諾過自己完事後要在板凳上坐一會兒,抽一支煙,然後再去坎貝爾家的。

馬格麗·泰萊恩聽起來緊張不安,聲調很高,有點顫抖。無論他們是誰,如果是煩人的推銷員,她當然知道把他們帶到凱那裏,凱會讓他們立即滾蛋。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有推銷員光顧這裏,因為這裏住著既富有又彬彬有禮的老人,他們爆不出粗口,需要雇工告訴這些推銷員應該到哪裏去。

果然,腳步聲穿過前廳,他們在低聲交談,但泰萊恩夫人今天話很多,並沒有被迫做事的緊張之感。

聲音在門口停頓下來,門被推開,泰萊恩夫人站在門口,穿西裝的人跟在她身後,凱疑惑地看著她的臉。泰萊恩夫人稍頓片刻。冷靜。她有點興奮。她不應該感到興奮的。

“凱,他們是警察。”

凱於是看著兩個警察,從頭到腳打量他們,那個男人也傲慢地看著她,翹著鼻子,正視著她,那個女人則身體前傾,伸出手來。

“我是警探倫納德。”

凱是不會和警察握手的。她舉起潮濕的雙手,女警隻好放下自己的手。凱對很多人是不尊重的,警察在她的眼裏地位低下。

她手上的肥皂沫滴落在剛剛清潔過的地板上,又多了一件要做的事。“你們想要……”她聽起來似乎要發火,她知道情況確實如此,但她也不想惹惱泰萊恩夫人。

泰萊恩夫人勉強笑了笑,“如果你不介意……”

凱擦幹手。她知道自己看起來很生氣,在去公交交車站的路上,她向自己承諾她還會回來,解釋她為什麼不喜歡警察,不信任他們,因為她與他們之間有過麻煩。

她緩和語氣道:“好吧,如果你不介意,今天就幹到這裏。”

泰萊恩夫人撅了撅嘴。凱向門口走去,經過泰萊恩夫人時輕輕地碰了碰她的前臂,以使她明白自己並不是生她的氣。

“其實,”聽到馬格麗的聲音,凱回過頭,看到她緩過神來的樣子,“你能不能把可回收廢物帶出去?”

凱突然很生氣了,撇了撇嘴,“你不能自己帶出去嗎,馬格麗?”

馬格麗向她回敬了一個撇嘴,她不喜歡凱當著客人的麵直呼她的名字。她們用力對視著彼此,直到馬格麗移開視線,在廚房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我寧願讓你帶走它們。”

凱離開廚房,砰地關上身後的門,跺著腳穿過長長的客廳,牆壁上的小窗一扇挨著一扇,明亮的陽光從窗戶流淌進來,像是一串串打在她臉上的耳光。

她打開前廳的櫃子。那裏端端正正地放著可回收廢物袋。這是凱為馬格麗放在那裏的,靠近門邊,手柄朝上,隨時準備被主人拎走的樣子。

凱總是提前半小時到,這個30分鍾是沒有報酬的,隻是花在了傾聽馬格麗的悲歎和抱怨上,因為她很孤獨,又有這麼多煩惱,她不能和高檔會所的夫人們訴說自己的煩惱,因為她們當中沒有人承認自己有煩惱。今天上午在擦洗那些愚蠢的小茶杯——那些小的甚至都沾不濕老鼠舌頭的茶杯時,凱花費了20分鍾才讓馬格麗答應她一天至少會出去一次,離開家出去走走對她有好處,今天她的遠征任務是去100碼以外的廢物回收箱那邊。

凱感到自己很愚蠢,有一種被欺騙了的感覺,好像與馬格麗曾分享過的那種親密其實一文不值,好像她又被踢回到了自己的地方。但她的悲傷太深,她知道這其實是因為喬伊。她並不喜歡馬格麗。她隻是試圖用馬格麗來取代喬伊。她和喬伊曾經那麼親密,那種溫柔體貼的、有時是母親有時是孩子的親密。她看著這個廢物回收袋,感到一隻小小的幹枯的手在撫摸前臂,她不得不清清喉嚨,抑製住淚水。

她怒視著櫥櫃中的瓶子,在心裏詛咒著,罵自己是個傻子。她轉過身,通過客廳的窗戶向廚房望去。

透過落地玻璃窗,她看見女警在帶夾的寫字板上填寫一份表格,這一定是某種對周邊社區的窺探計劃。這種事可以讓馬格麗來做,她可以把那些虛偽的好朋友們全部邀請到家裏來,用馬基餅幹和小得可憐的三文治招待他們,假裝自己過得還不錯,而事實上她幾乎身無分文,她的內心充滿了恐懼,她害怕離開這座房子,她常在半夜醒來,傾聽丈夫的心跳,隻是想確認他還沒有死亡。

凱取下掛在衣帽鉤上的外套,穿上,又拿起自己的手提袋,把背帶挎在肩上,提起那隻廢物回收袋以及自己的塑料袋,這時她突然想上廁所,她砰的一聲關上櫃門,把袋子放在走廊上,走進衛生間。

她洗著手,看著鏡中的自己,她埋藏深處的東西開始顯現,她可以看到一絲絲灰白的頭發,她看起來不僅僅是疲倦,她看起來很失敗,是被打敗了的樣子。她後退幾步,稍稍側轉身,以偏離刺目的陽光,她看著鏡中的眼睛,溫柔地笑了,她很喜歡自己所看到的。

“我很好,”她低聲說,想到馬格麗的那些抱怨,她點點頭,知道自己是對的,“隻有願意給予的人才能得到。”

她平靜下來,攤開一些衛生紙,擦去濺在洗手盆上的水珠,把盆壁擦得鋥亮,把紙扔進馬桶,衝走,從衛生間出來,提起放在走廊上的袋子,離開了泰萊恩夫人的家。

她知道泰萊恩夫人會看著她走出家門,看著她笨拙地走在鋪墊間隔極不均勻的石板路上。凱沒有回頭,但她在想,她應該回家,把喬伊的照片取出來,她不打算再騙自己了。她明天是不會早點來的,她會準時過來,她決定在回家的路上買一瓶染發劑,也許還要買點護手霜。

她一直高昂著頭,直到她確定泰萊恩夫人從廚房的窗戶看不到自己為止,然後她取出手袋裏的香煙,點燃一支,在拐角處漫步,享受著香煙的味道。她知道現在去坎貝爾還有點早,不必太趕。

寒風陣陣,好像要下雨,在這樣的風中是不適合室外抽煙的,它很難讓你享受到香煙的美味,但是她仍然很享受,因為這是她自己的時間。這是她現在唯一自己真正擁有的東西,雖隻是兩段工作之間的空閑時間,對她而言,已經足夠。

帶輪垃圾桶和廢物回收點是本地人爭議的焦點。沒有一個人想看到這些垃圾桶,或看到它們擺放在自家的房子附近,最後達成了一個折衷方案:專門辟出一塊空地,大概兩輛汽車的長度,用碎石瀝青鋪蓋,用四四方方的高大樹籬圍起。這個處理措施總是讓凱想發笑,好像管理者對於需要使用垃圾桶的事實感到很羞愧似的。這是一個自然的風障。她靠在那裏,又吸了一口,這一口感覺很不錯,她把對馬格麗的怒火深深地吸進肺裏,從胃中驅散。

遠處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凱又吸了一口,這一口非常糟糕,她把香煙扔在地上,然後用腳後跟碾碎,走開。一直有人投訴垃圾箱旁邊的那些煙頭。她提起那隻可回收廢物袋,想著去她媽的馬格麗,打開一般廢物箱的蓋子,把那袋可回收垃圾扔了進去,就在這時,那輛汽車開了過來。

汽車在她身後停下,她轉過身來,以為迎接她的會是一個本地人對她亂扔煙頭行為的指責,但不是,是從馬格麗家過來的警察。

男警在開車,他按下車窗,咧開嘴露出一個誇張的愚蠢的笑容,緩緩地點著頭,好像她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傻子。

“那隻袋子難道不應該放進可回收廢物箱嗎?”

他的嘴咧得更開了,凱可以看到他的舌頭卷曲著,閃著光。

“如果她真的那麼在乎環境,她可以自己來把它取回去。”凱陰沉著臉說。

他並不氣餒,繼續咧著嘴笑,他說得很慢,口音也淡了一些,生怕她聽不懂似的,“難道你不關心環境?”

她看見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乳房那裏,當他看見她已經注意到這一點時,他甚至沒有覺得不好意思,這很不尊重。她疊起雙臂抱在胸前。

“你在這裏停下就是來打趣我的嗎?還是有什麼我可以幫你的嗎?”

那個曾試圖與她握手的女警朝車窗俯過身來,“你是凱·默裏嗎?”

“是的。”

“你曾在山上的格萊納沃工作過?”

“是的,直到兩三個月前埃羅爾太太去世。”

“你能跟我們上去看看有什麼東西被拿走了嗎?”

“房子被盜竊了嗎?”

“我們不知道,不知道有沒有丟掉什麼東西。”

凱皺起了眉頭,“問問莎拉·埃羅爾,她在家,我想。”

“可惜莎拉已經在昨晚被非法入室者殺害了,泰萊恩夫人說莎拉正在變賣家具和陶瓷器具等東西,我們不知道入侵者拿走了什麼。你能過去幫我們看看有什麼東西丟了嗎?”

“被殺了?莎拉?在家裏嗎?”凱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

“嗯,”女警似乎突然意識到凱聽到這個消息後很難過,“恐怕是這樣的,對不起,我不該以那樣的方式告訴你……”

“誰殺了她?”

男警不再咧著嘴笑了,“這就是我們要找出的答案。”

“她24歲……”凱在計算著莎拉與自己孩子的年齡差異,她比喬大8歲。

女警再次嚐試著問道:“對不起,你們之間很親近嗎?”

她忍不住又想點燃一支煙了,以緩和激動的情緒,她意識到現在馬格麗正獨自一人在屋子裏,陪伴她的是又一則突然死亡的消息,又一個讓她恐懼的緣由,“你們還沒有告訴她吧?”

“告訴誰?”

“馬——泰萊恩,泰萊恩夫人?”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她知道他們已經說過了。

“啊,天哪。”她匆忙繞過汽車的引擎蓋。

“你跟我們來嗎?”女警從車窗內朝她叫喊。

“稍後,”凱一邊全速向泰萊恩夫人的家奔去,一邊大聲回答,“我稍後過來。”

第十章

派珀穿越比金山上空灰色的雲層,發出突突突的震顫聲,托馬斯戴著耳機,扣在雙耳上的耳帽讓他感覺又熱又癢。

這是一架隻有四個座位和一台發動機組成的小型私人飛機。他從來都不喜歡。飛機小得可憐,他總感覺它會像一塊輕木做成的模型飛機一樣,在著陸時撞毀,像一隻濕透了的紙板箱一樣垮塌進去,壓碎他。他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吸進去了傑克機長難聞的汗臭味。他們之間的距離隻有幾英寸。托馬斯甚至無法通過閱讀來打發時間,因為客艙燈光必須關掉,飛機顫抖得厲害,字母狂跳個不停,他所能做的隻能是思考。

現在,他是孤獨的,隱形的,不再被死者的樣子或嬰兒濕巾的氣味所籠罩。現在,他所想到的隻是他的父母。

莫伊拉,那個冷漠而愚蠢、不再美麗的母親。她一定每半個小時就會昏厥一次,因為不能應付失去男人的打擊,而這個男人多年來都是在早餐桌上和情婦打著電話。她是一個真空,令人窒息的虛空。她甚至不喜歡他。一切都是留給埃拉的。

斯奎克是對的:那裏沒有孩子。隻是一個相貌平平的女人住在搖搖欲墜的老房子裏。他父親是不會忍受這樣的情形的。拉爾斯總是堅持無可挑剔的裝飾風格,完美的衣服,得體的打扮。那是威懾加恐嚇的閃電戰,但是發生在錯誤的房子裏,他們誤以為房子是拉爾斯的。這是個愚蠢的錯誤。人們遲早會發現的,會嘲笑他的愚蠢。

在隆隆作響的黑暗中,他的思維跳躍著,一會兒是淩亂的老房子,一會兒是斯奎克趴在地上,避開燈光,抬頭看著他的樣子。他不能責怪斯奎克,要怪隻能怪自己,好像斯奎克是自己的一部分,他允許自己的這部分生長,不受抑製地腐敗化膿。他也有小小的理智的一部分,這部分理智讓他承認這樣的忠誠是錯誤的。他之所以挑中斯奎克,隻不過是因為他們倆長久以來都呆在一起,因為他們的父母都不履行自己應負的責任,而他卻需要有個可以依賴的人,這個人就是斯奎克。他知道自己太草率了。他對斯奎克的依賴是非理性的。根本就沒有理性的時候。每次他抬起頭,一切就再也不是從前的樣子。

耳機的襯墊讓他感覺非常癢。他把食指伸到皮革耳帽下,用力撓著耳郭。莫伊拉不會到機場來接他。她可能會躲在屋子裏,在自己的寓所裏,與埃拉呆在一起。

飛機突然降到雲層下麵,飛得很低,低得足以讓托馬斯的腦海中出現幻象。他想象自己從飛機中翻滾出來,在猛然衝向地麵的一刹那仍然意識清醒。飛行員在接受來自著陸塔的指示,他們的對話在托馬斯的耳機中突然劈裏啪啦地爆裂開來。傑克機長已經帶他飛行過多次,如同在商業航班上一樣,他用的是那種奇怪的沉著語氣,聽起來就像一個糟糕的電台DJ。

托馬斯試圖想象今後的生活,他將用什麼來填補每一天?日複一日會是什麼樣子?他想知道父親的死是不是意味著債權人不能收走他們的房子,他仍然能擁有自己的房間,遠離主屋,呆在一樓。他的房間其實是那種老人套間,在過去是專門留給家中的祖母用的。有兩間通向花園的大房間,一間小廚房和一間浴室。當他們搬進來時,父親讓托馬斯住在這裏,因為他吸一點點煙,他們不允許在房子裏吸煙,那樣不利於埃拉的健康,她患有哮喘。

他想象自己在黑暗中躺在床上,終於可以一個人自由地思考。他並沒有感到應有的悲痛或哀傷。他的感受是困惑和憤怒,他想伸出手,勒死前麵的傑克機長。

對於這個想法,他感到很惶恐,於是雙手緊扣,放在大腿上,看著窗外。

父親已經走了。

他曾經走到哪裏都咄咄逼人。

“看看他們,看看我。”有一次當他們一起走進一家餐廳時,他對托馬斯和埃拉說。埃拉抱著父親的腰,說著一些可憐兮兮討好父親的話。但是托馬斯看著父親,看著他用定型摩絲修飾過的銀發,知道每個人都在看著他,因為他看起來太有錢了。他的夾克從來沒有淋過雨,衣領是嶄新的亮白色,他帶著兩個孩子來到這個三星級米其林餐廳,這裏滿是穿著深色西裝的金融家。他帶孩子們來並不是為了孩子們的樂趣,從來沒有什麼是關於孩子的。他們在那裏用餐,隻是讓人們可以看到,他在一個笨拙的大男孩和一個多愁善感的小女孩身上,一頓飯揮霍掉200英鎊。拉爾斯並不特別,他隻是很富有。現在,他已經死了。托馬斯一路上不停地想:是自己殺害了父親,父親是在聽說了莎拉被殺的事後上吊的。好像他希望是這樣似的。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父親在斯奎克發動引擎之前就已經吊在了樹上。

托馬斯看著窗外。他也應該上吊自殺的。他想看看那些在房子安全牆外抗議的債權人,他們向牆內投擲雞蛋和燃燒的報紙,可能會擊中任何人,擊中埃拉,一條狗或某個人。他想看看當這個15歲的兒子被發現吊死時,報紙的頭條新聞。他們一定會說一切都是因為錢和公眾壓力。他們會感覺糟透了。那些攻擊過他父親的報紙將改變立場,譴責那些攻擊行為,呼籲大家保持冷靜。他對著傑克機長的後背笑了。

飛機正在下降,盤旋,排隊等候降落跑道。托馬斯看著遙遠的地平線。他能看到最右邊的布羅姆利,也許是布萊克希思,正在下沉,下沉,消失,被地球吞噬。飛機正在迅速下降。

他的呼吸聲如此之大,竟啟動了飛機的語音激活功能,飛行員叫他重複所說的話。

“沒什麼,”托馬斯聽起來很急迫,“隻是呼吸聲。”

飛機按照著陸燈調整好方向,下沉,機頭低傾,一個完美的直線降落。托馬斯不再深呼吸,開始抓住座套的邊緣。

飛機衝撞到跑道上,速度慢下來,略微有點傾斜,重心轉向機頭,托馬斯感到一陣驚慌。飛機的重心很快調整過來,平穩而緩慢地前進,傑克機長用耳麥說話,用他那愚蠢的聲音,告訴著陸塔,他們已經著陸了。

飛機緩慢地滑行到燈火通明的機庫口,庫門大開,迎接他們的到來。機庫是空的,通常情況下,裏麵會有好幾架飛機,他們必須等待,拖車會把飛機拖進去,但這次飛行員被告知可以直接開進去。托馬斯搜尋著ATR-42的身影,但是沒有找到。傑克機長完美地製動,沒有趔趄,沒有顛簸,發動機熄火了。

他關閉引擎和燈光,一個緊挨一個的開關。通過耳麥,他感謝托馬斯今晚的陪伴。不管怎麼說這樣的說法都不太妥當。托馬斯想,這絕對是一個失敗的飛行員,一個會醉倒在候機服務台的人,或者諸如此類的事。

測試了一下膝蓋的穩定性後,托馬斯解開安全帶,微微站起身,取下耳機,扔到座位上。一個穿著連衫工作服的人向飛機走過來,托馬斯等著傑克機長打開艙門,摸尋出去,然後幫他下機。

這時,他看見了她。

她在寒冷的機庫外,辦公室門前的一個水泥站台上。她認識這架飛機,因為她經常看到他從學校回來,從這架飛機上下來。保姆瑪麗。托馬斯心底突然湧起一股對她的愛意和需要,而且一如既往,伴隨這種感情的還有一種惡心和自我厭惡感,黏糊糊的,像是黑夜他躺在床上,指甲縫中她的黏液,床單上她的私處的味道,她強健的身體躺在他旁邊,柔軟的皮膚下是堅硬的肌肉。她與他對視,感受到他的情緒,不確定地微笑著。托馬斯移開視線。

飛行員打開艙門,走出機艙,一陣寒風撲進來。托馬斯把椅子向前推開,無視飛行員伸出的援助之手,甚至沒有看對方一眼,自己邁向冰冷的地麵。瑪麗向他走來,也伸出一隻手,托馬斯一樣視若無睹。

“車在哪裏?”

“湯米,你在流血。”她把手伸向他的耳朵,他猛地偏過頭,用自己的手捂住耳朵。冰冷的液體弄濕了手掌,是血,他撓得太用力了。

“你的行李呢?”

傑克機長爬回機艙,在座位後麵找到了托馬斯的行李。他把行李遞下來,瑪麗搶著要接住。托馬斯看見她伸長雙臂,迎著機長的臉,狡黠地笑了。她曾在背後多次拿傑克機長開玩笑。

她毫不費力地提著行李,一度調換到靠外側的那隻手中。托馬斯不禁一陣驚慌,唯恐她會牽起他的手,他把兩隻手都深深地插進褲兜裏,直到能摸到內襯底的小洞。

傑米是托馬斯母親最喜歡的司機,他正站在車旁,搓著手,以保持溫暖。她派來了傑米,有一片刻他希望這是出於愛,是她想努力向他表示熱烈的歡迎,但事實並非如此。傑米在這裏隻是因為她並不需要他。她在家裏,溫暖的室內,與埃拉在一起。

傑米緊張地笑了,點點頭,打開車門。托馬斯說了聲“還好嗎”,不等傑米回答就鑽了進去,瑪麗緊隨其後。後備廂彈開了,傑米把行李放進去,砰的一聲關上,慢跑到前麵,坐進駕駛位。

來到機庫之前保姆瑪麗已準備好兩隻星巴克杯子,不是紙的,是塑料的,擱在兩個座椅之間的杯架上,吸孔冒著熱汽,是巧克力味的。傑米發動汽車上路。她指著杯子說:“熱巧克力。”

托馬斯看著車窗外說:“不用。”

她微笑著,拿起自己的那杯,一雙大手包裹住杯身,“我以為你可能會感覺很冷。”

“我沒事。”他可以在車窗玻璃上看到她的映像,看到她的目光掃到他的腹部和腹股溝處。他突然對她迸發出一種強烈的需要,感到很不舒服,“我什麼也不需要。”

她把頭扭開,“你還在流血。”

他在煙色車窗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閉嘴,瑪麗。”

第十一章

冰冷的雨點打在莫羅的臉上。她踏上門前的台階頂部,雨水包圍著她,吞噬著她,風像個孩子,拉扯著她的衣服下擺。聽到班納曼在手機中叫喊,她笑了。“把那個東西關掉!把它關掉,聽我的!”

手機離她的耳朵有好幾英寸遠,但她還是能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語速很慢,聽起來像剛嗑過藥,“按照路線走。”

班納曼在叫嚷:“把他媽的那個東西關掉!”

罵人可不是他一貫的風格,他急切地想趕到這裏來,是那筆巨款的誘惑,未知的數額,難以想象的來源,無限的可能性。

“掉頭,馬上。”

這些運鈔車司機都受過心理素質訓練,麵對叫嚷和威脅,他們可以做到無動於衷,保持冷靜,直奔指定目的地。她能聽到GPS小姐用溫柔的聲音指導行車路線,雨刷在擋風玻璃上發出尖銳的摩擦聲,司機用單音節詞回答著:不對,是的,這裏,不是這裏。

“莫羅?莫羅!”班納曼在朝她叫喊。

她想掛掉電話,稍後解釋說找不到信號,但這隻會使他再打進來,更大聲地要求得到司機根本就不願意遵循的路線指示。

“我在這裏,督察。”

“好,我們過來了,雖然很慢,但我們來了。”

從台階向外望去,莫羅尋思著莎拉·埃羅爾這個人。比她年輕,獨自住在這裏,一直住在同一個地方,這是很奇怪的事。她對這棟房子太熟悉了,所以她不再看得見它,這些石頭、花草、台階、牆壁,都被她累積的生命記憶所取代,那些瑣碎的小事、小小的裝飾圖案和影像,沒有可識別的理由,都被記在了法醫的詳細資料中。莫羅看到一隻黑色的鞋子。在用力踩踏。這是警方從那些鞋印中獲取到的全部信息,黑色絨麵革。鞋底看起來像是運動鞋的,帶著深深的防滑紋,沒有跟兒。兩雙幾乎相同尺寸的鞋子。

“向上走,在這裏拐彎!”

她舉起手機,離麵頰再遠一點。

剛剛4點半,但是天已經黑下來了。在山上這樣高的地方是沒有街燈的,屋裏的每盞燈都開著,從科學實驗室帶來的明亮的白色聚光燈補充著室內照明。離台階底部20英尺以外的地方,是不能穿越的無邊黑暗。

她的手機嗶嗶作響,又一個電話打進來,是個未知號碼,她告訴班納曼:“我有另一個電話進來。”她切換接聽,“喂?”

聲音很輕柔,像是女孩子,“喂,請問是亞曆克絲·莫羅嗎?”

不是同事打來的,但是其他人不應該知道這個號碼,“是的。”

“你好,嗯,我叫瓦爾·麥克利,我是法庭心理學家。丹尼爾·麥格拉思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我。”

莫羅垂下下巴,放低聲音,“是丹尼給你這個號碼的?”她很好奇他是怎麼知道自己的工作手機號的,它並沒有被列在任何地方的通訊錄上,布賴恩甚至都不知道這個號碼。

“是的,”女子猶豫了一下,感覺似乎打的不是時候,“很抱歉,你現在不在倫敦路警察局嗎?”

原來他沒有,這次呼叫是從辦公室電話轉移過來的。“對不起,對不起,沒有,我已經—— 你現在打的是我的工作手機,使用的是呼叫轉移功能。”

“好吧,”女子耐心地說,“有沒有更合適的時間我再打過來?”

莫羅看看下麵的路,林蔭路上還沒有車燈亮起,“沒有,恐怕沒有。”

“好吧,我希望這個電話沒有打擾到你,是關於約翰·麥格拉思的事。他是你的侄子?”

她在等待答案,而莫羅的眼睛卻始終盯著林蔭路,“嗯。”

“是這樣的,我在代表法院進行一項風險評估,我想知道能否向你了解一點背景情況。”

“風險評估?”

“就是通過約翰的過去,確定他在未來犯罪的可能性。”

“他還會再幹的。”

對方一時語塞,頓了頓,“好吧,請問有沒有可能我們見麵聊聊?”

她聽起來親切可愛,通情達理,莫羅不介意與人談談自己的背景,無需審查或解釋,但是那樣的話丹尼會知道,他會把她的行為解讀成一種偏袒或關心。

“我不願意。”

真正負責任的做法是坦白交待約翰。她已遠遠地看到了在他身上發生的事,從瘋子傳給瘋子,知道他成長中的混亂,而她什麼也沒有做。當她還在上大學時,有一次,她在一家酒館外麵看見他,當時是夏天,他被捆在嬰兒車裏,被獨自扔在酒館外麵,看起來很可憐。他穿著涼鞋,腳趾很髒。他不認識她,但是她可以抱走他,任何人都可以。她站在角落,看著嬰兒車,直到孩子的母親出來。她站在那裏時想到過偷走他,但是她沒有錢,沒有地方可去,而且他的母親很暴力。

一道黃色的燈光出現在林蔭路的盡頭。“我得走了。”

“有可能見到你嗎?”

“你知道我是一名警察,沒有人知道我的背景,我不必要牽扯進去——”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上門拜訪,也歡迎你到我的辦公室來。”

燈光越來越近,運鈔車在岔路口減速,上斜坡,轉彎,爬上陡峭的坡道,燈光穿透濃湯般的黑暗。

“不用了。”她把兩條線都掛掉了。

看著運鈔車在麵前減速停下,莫羅像被抓住正在吸煙的女學生一樣感到愧疚,臉上擠出尷尬的笑容。

這輛車表麵上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別,隻不過是一輛頂部裝有攝像頭的黑色小麵包而已。所不同的是裏麵。後門打開後是另一扇門,是帶有定時鎖的保險箱門。保險箱被焊接在車廂的地板上,劫匪若想搬走箱子,必須把車子切割成兩半。這種車是用來運輸繳獲的毒品和巨額現金的,甚至連司機的培訓費也很昂貴。

司機拉住手刹,車子像嚇了一跳似的猛然停住。班納曼打開乘客門,爬出來,砰地關上車門,怒氣衝衝。他跺著腳走向她,好像她並不知道他很生氣。他在台階底部停下,低聲詛咒著司機。

“可惡的司機把我帶到鄰近的格萊納沃去了。”

莫羅根本不在乎,“我明白。”

“在哪裏?”

“屍體嗎?”

“不是,錢。”這是班納曼的典型特征,為了直奔能帶給他榮光的東西而去,他會從一具女屍上爬過。即使這筆錢與毒品無關,他仍將成為斯特拉思克萊德地區警務通訊頭版上的一個亮點。上司們都會閱覽這份通訊,他們也是這份報紙的唯一讀者。他們感覺這份報紙讓他們與下屬保持聯係,而班納曼也樂於自己的大名出現在上麵。

司機小心翼翼地下了車,他戴著安全麵罩和手套,掃視著周圍,確定沒有劫匪。看他認真的樣子,莫羅猜他是剛剛培訓出來的,為他感到可惜。他望著站在台階上的他們,躊躇不前,看到班納曼還在那裏,竟然不願意過去。

莫羅不耐煩地向他招手示意。在把對這筆錢的責任交付完畢之前她無法離開這裏回辦公室。他慢慢走過來,在距離10英尺遠的地方停下來。班納曼怒目而視,似乎在挑釁他膽敢再走近一步。

氣氛變得劍拔弩張起來,這是在浪費時間,律師在警察局等著她,在回家之前她還需要審閱一些初步報告。她的心頭湧起一瞬間的惡意:她想不給他們任何警告,帶他們經過莎拉·埃羅爾的屍體。但是她克製住了,“你們應該繞到後麵進去,他們正在搬動屍體,現場很恐怖。那兒有一扇廚房門,他們是從廚房的窗戶進來的。”

“什麼,繞到後麵去,因為屍體在那裏嗎?”班納曼邁上一級台階,“我能接受,我知道很糟——”

“不,你會擾亂現場,錢在廚房裏。”她的目光越過他的頭,“司機,你,你叫什麼名字?”

他告訴了她,但是他的聲音因為安全麵罩而模糊不清,莫羅反正也沒有聽,她隻是在表現自己對下屬的禮貌。

“好吧,”她說,“好了,你繞到後麵去,看看那些錢,我希望你們按照原樣帶走,在木板上。”

“從這裏繞過去嗎?”房子的側麵現在很黑,他似乎不願去。

“是的,沿著它繞到後麵,裏麵開著燈,你會看到敞開的門。”

他走開,在又長又濕的草地上跋涉,消失在一棵樹後麵。

班納曼抬頭看著她,用聽起來很親密的口吻說:“你怎麼樣,沒事吧?”

莫羅假裝困惑地說:“還好,是的。”

“對你而言是不是難以承受?”他朝房子點頭。

“不,不,我沒事,雖然我確實感覺,”她撫摸著肚子,走下台階,站到他身邊,“我明天需要睡一個大懶覺。”

班納曼幹笑了一聲,“啊哈,我想我更喜歡你懷孕的樣子,荷爾蒙讓你更加成熟溫潤。”他以一種以前從來都不敢的方式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她是變了,她知道,但這不是化學的變化,有一對雙胞胎即將誕生的事實足以徹底改變她的人生。他知道傑拉爾德已經死了,他似乎認為她現在願意談談感情了,願意被觸摸了,願意得到特別津貼了。為了阻止自己說出什麼愚蠢的話,她轉過臉,看著打開的門。

“警員們對現場的慘狀無動於衷。”她平靜地說。

“怎麼會這樣?”

她對著房子歎了口氣,“大房子,沒有為她哭泣的親屬,廚房裏發現來路不明的巨額現金。她的麵部被毀。”

“他們會改變看法的,我們會找到一些她孩提時的照片。”

“老大,他們已經有了關於她的笑話了。”

“我也聽到了,關於她的腿。”

莫羅不知道怎麼對他說,那些人之所以沒有同情心,是因為死去的這個女人陰部外露。他們很守舊,對於那些穿著高腰內褲、雙膝並攏的女性心懷同情,而稍微一點關於女人淫亂的暗示就會否定他們的感情。莫羅努力不去想它,嚴謹地扣好自己的襯衣領子,一直扣到脖頸處。

“敬業危機,”他大聲地說,“他們中很多人隻是混工資來的。”

她含糊地哼了一聲。班納曼並不是真的在發表觀察後的批評意見,他隻是在重複與高爾夫球哥們兒有過的憤怒談話。這些人有權利要求獲得應有的薪酬,但問題實際上更加深刻,他們越來越頑固地缺乏承諾與敬業精神,這種缺失已變成一種榮譽徽章,一種他們相互吹噓的東西。

司機又出現在房子的側麵。他已取下頭盔,露出一張胖乎乎的大娃娃臉,“頭兒,我們還需要幾輛車。太多了。”

莫羅看見過他開來的車,應該有足夠的空間裝下那堆錢,“不,你能裝下。”

“不,”他舉起一隻手,毅然閉上眼睛,“按照規定一輛車任何一次的運載量最多不能超過7.5萬英鎊,根據我的計算,我們需要9輛車。”

班納曼看了一眼莫羅,兩人都忍不住笑了。

“但是,”他可悲地繼續說道,“我們還沒有可以調用的9輛車,因此,我們需要分批運,卸載後再回來。”看到他們的笑容,他誤解了,“是的,太多了,毒資,是吧?”

莫羅皺起眉頭以忍住笑,朝房子裏麵呼喊懷爾德警探過來。“這個問題你來解決吧,”她對班納曼說,“確保沒有任何移動——”

“——直到拍完照,這一點我很清楚,莫羅。”班納曼咧嘴笑了。

懷爾德從前門走出來,忐忑不安地看著在台階上一起傻笑的班納曼和莫羅。

“懷爾德,”在他向班納曼點頭致意時莫羅說,“開車帶我們上路,怎麼樣?”

莫羅和班納曼道了別,懷爾德輕快地跳下台階,向汽車走去,莫羅跟著他上了車,係上安全帶。他們開著車經過前門時,班納曼和司機正爬上台階向前門走去。

“祝你好運。”懷爾德輕聲嘀咕道。

莫羅感謝他能這樣說,這句話緩和了她對他的情感,要知道她一直就不是很喜歡他。他的皮膚是淡棕色的,幾乎與他的頭發一樣,即使對一個警察而言,也有點太深了;而且他從來沒有說過什麼有趣的話。她懷疑他和哈裏斯一樣,是那群好鬥的笨驢的中心人物,但她並沒有真正的理由這樣想,除了一開始她就不喜歡他這個事實。

他小心地把車繞過運屍車,沿著瀝青碎石車道陡峭的斜坡朝山下開去。

汽車前燈的強光沿著林蔭路舔噬著路邊的大樹,兩旁的灌木叢乍隱乍現。路邊的房屋隨著車子的前進而向後退去,屋內的燈光使馬路看起來像飛機跑道。他們幾乎到了林蔭路的盡頭時,看見了一個穿著雨衣的女人在路邊行走,她低著頭,手提包細長的皮帶斜挎在肩上。她抬頭看著車前燈,懷爾德咂了咂嘴,把車開到路邊在她麵前停下。莫羅看見她一英寸長的頭發,棕色中混雜著狂亂的灰白,因為風吹雨淋而變形的雨衣雙肩,以及手提包帶子上剝落的人造皮。

車燈漂白了她的臉,她抬頭看著車,眼睛眯成一條縫,朝車窗走過來。

凱看著車窗內,張嘴準備說話,但是她笑了,張大了嘴,由衷地欣喜。莫羅屏住呼吸:凱·默裏,一點沒變。

莫羅打開車門,走出來,又用力摔上車門。

“全能的上帝,”凱說,“你看起來還是12歲。”

“凱,”莫羅想撫摸她的臉,“凱。”

“你在這裏做什麼?”

“我在警察局工作。”

“不會吧!”

“是的。”

“我討厭死警察了。這是怎麼回事?”

“我失足了。”

她們曾一起度過年輕的歲月,一起在街頭閑逛,莫羅常常想起她,想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然而,一個人要麼在凱的生活中,要麼與她失去聯係,她不是那種沒事愛喝杯咖啡敘敘舊的人。她是和你一起看樂隊、追男孩、做傻事的人。

她們咧著嘴笑看著對方,懷爾德突然沒理由地發動引擎,凱眯著眼睛看著他,“啊,他,那個混蛋!”莫羅透過擋風玻璃看著懷爾德淡棕色的臉,凱繼續說,“今天上午他和我說話的口氣好像我是他媽的拖把夫人似的。”

“你們倆在哪兒遇到的?”

“在路上,在我負責保潔的一家房子附近,我以前在那裏工作過,”她指著山上的格萊納沃,“我說過我會上來看看有什麼丟失的東西沒有。”

“是嗎?”莫羅感激地說,好像凱是在幫她的忙,“你能等到明天過來嗎?明天10點以後我會再來。”

“那樣我就可以再看到你,”凱點了點頭,高興得要打嗝了,她看著莫羅的肚子,“還有幾個月要生?”

“五個月。”

“個頭非常大!”

“雙胞胎。”

“噩夢。”凱笑了。

莫羅也笑了,“你呢,有寶寶嗎?”

“四個。”她溫柔地笑著,“四個青春期的小混蛋,讓我像是生活在地獄裏。”這是很老套的矯情,看似在否定,其實流露出的是掩飾不住的驕傲,“最近我還想著你呢,聽說了你家約翰的事,真是瘋子。”

“他不是我家的約翰——”

凱打斷了她,“是的,他是。”

“不,不,與我沒有關係。”

“嘿,他是你家的,是你家的就是你家的。”凱抬起頭,看著馬路上麵燈火通明的房子,有些猶豫,“那裏——呃——那裏什麼情況?”

莫羅不應該說什麼,但她了解並且信任凱,“毀容了。”她指了一下自己的臉。

“莎拉?”

“是呀。”

凱的額頭突然皺起來,她低下頭,“神聖的上帝。”

“你認識她?”

“是的。”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凱仍然低著頭,“很友善,很安靜,”她微微笑了笑,“她母親很瘋狂,像把刷子。”

莫羅在凱的臉上看到了一滴豆大的淚珠,在看到另一滴前,她還以為那是雨。她突然意識到凱不僅僅認識那個女人,她們甚至還可能是朋友。她伸出手,放在凱的肩上,好像要試圖抓回自己犯的錯誤,“對不起。”

凱覺得很尷尬,從莫羅身旁走開,低著頭說:“不,沒事,不是——”

“我沒有想到你們關係很近。”

凱內疚地回轉身,“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隻是……愛流淚,那姑娘死了,真令人悲哀。”

她轉過身去,邁開沉重的步子,靠邊挨著樹,莫羅看著她走遠。

“明天見?”

“是的。”凱大聲回答道。

在溫暖的路燈下,凱把一隻手伸向腦後,用彎曲的食指撓著長長的脖頸。莫羅屏住呼吸,這個姿勢是如此的熟悉,像是她自己的一樣,隻是來自一個不同的時代,那是一個更加柔軟的時代,有許多憤怒的年輕姑娘,她們有缺點,有不確定的未來,但感覺是那樣溫暖。

莫羅突然意識到:凱是正確的,莎拉·埃羅爾不隻是一個被砸碎的拚板玩具,她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她死了。

這是令人悲哀的。·

第十二章

如果是在對的時間,驅車隻需半小時就能到達,但現在是錯誤的時間。正是上下班高峰期,M26號公路上的汽車像一條條多疑的蟲子,緩緩爬行,自私地緊貼著前車的保險杠,唯恐別的車輛插進去。如果快要接近塞文歐克斯時他會知道,因為那一帶的汽車似乎更大更幹淨,從某種意義上講,就像他的父親,時髦,整潔,強大到足以直接從你身上碾過去而無須停下。

托馬斯討厭塞文歐克斯。他們是六年前搬到那裏去的,當時父親正處在職業生涯的巔峰,錢如滔滔江水,滾滾而來。他每晚都回家,看起來越來越得意。托馬斯還記得,他發起福來,買了一櫃子更合體的新衣服,以掩飾隆起的肚子。

他上吊自殺了,這似乎很不可思議。他不是那種會對自己的性格進行反思的人。如果不是因為他藐視投資人,這一切本不會成為公共醜聞。他說,你不能欺騙一個誠實的人。

他們搬到塞文歐克斯後莫伊拉變了。托馬斯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那時他還隻是個孩子。他沒有質疑他們之間的動態關係,但他感覺好像是父親正在削弱母親生命的活力,父親越是生動有趣,母親就越是萎靡不振,一副備受打擊的受害者的樣子。她不再參加公司的派對,公司的假期,公司的妻子團結日。她開始吃藥,這使她的嘴唇幹燥,像被火烤過一樣。托馬斯記得她幹燥的舌頭在嘴裏劈啪作響,發出刺耳難聽的聲音。她的眼睛不再那麼富有表現力,甚至連眨眼的動作也慢下來了,好像一旦閉上,她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想再睜開。

托馬斯的雙手抓住車窗下的扶手,堅定地看著窗外。他能感到瑪麗的存在燃燒著他的後背,他能感到傑米模糊的冷漠,他是母親的代理,坐在前麵的駕駛座上。托馬斯盯著車窗玻璃,盯著玻璃上自己淺淡的輪廓、圓圓的眼睛和愚蠢的魚嘴,以及後麵塞文歐克斯的水印標誌。溫和的丘陵小巧而平整,闊氣的大房子沿著公路向後收卷,隱藏在樹後。

搬進塞文歐克斯時,莫伊拉並沒有提出異議,雖然丈夫在買下這棟豪宅前根本就沒有和她商量過。她從此遠離那些老朋友、老鄰居以及北倫敦所有的商店。她——可能是她也可能是他——告訴他們:新地方棒極了,因為我們將擁有數英畝屬於自己的土地,四周被高高的柵欄圍起,全方位頂級安保係統,我們將會擁有電動百葉窗、密室和保險箱。

他們搬家了,然後托馬斯就被送去了寄宿學校,他甚至還沒來得及發現擁有一間密室是多麼了不起。莫伊拉對他被送去寄宿的事實也沒有提出抗議。但是輪到埃拉時,她卻為女兒抗爭了,堅持把埃拉留在當地學校,直到12歲以後。托馬斯問她,為什麼替埃拉爭取,卻對他不管不問。她很內疚的樣子,眼中閃著淚花,舌頭從幹燥的上顎解脫開,說:“男孩子是不一樣的。”她就說了這麼多。男孩子是不一樣的。

莫伊拉在報紙上看起來並不空虛,她實際看起來很漂亮,有幾個男孩子還這麼說起過。她一直很瘦,而且父親還經常花錢請人為她做頭發,給她染發、造型。但即使是在報紙上,她匆忙穿梭於機場,驅車經過等在門口的示威者,即使是在那個時候,他也可以看到她內心的空虛。她是他離開後留下的一具空殼,在那裏一個人也沒有。

他們已接近臨界地段,汽車與其他大型客貨車一起一點點向前移動,傑米提前向他們示意,讓他們明白他要在下一個路口出去了。天空是黑暗的,田野是一道道被翻起的土壤,但還沒有播種,在這片茫茫大地上,除了這條碎石瀝青路和路上的汽車外,可能什麼也沒有。

他可以感覺到身邊的瑪麗想說什麼,她張了張嘴又閉上,保持著沉默。她一定是在擔心自己的工作,他們一定都在擔心。讓所有的工作人員都留下來,家裏肯定負擔不起。他不知道,如果他遇到不再為他們工作的瑪麗,她會有什麼不一樣嗎?他知道她有心事,但是沒有說出來,每個人都這樣。傑米很可能還和現在一樣,完全一樣。安靜,愉快,一點點空虛。莫伊拉愛的就是傑米這一點。她喜歡他,因為他和她一樣,心裏什麼也沒有。

傑米拐彎了,沿著大路直奔大門而去,新門,仿維多利亞時代風格,他父親熱愛仿造的東西。傑米在門口停下,摁下按鈕,大門緩慢向內打開,使托馬斯有時間把牆上所有的塗鴉看在眼裏。“騙子!”有一句這樣說。托馬斯以前見過這句話,是在報紙的漫畫上。“卑鄙的銀行家!”另一句說。真是荒謬,他根本沒有為銀行工作過!除此之外,其他的抗議似乎還是非常溫和的。有一束可能從超市買來的廉價鮮花,用十字木架支在門口。人們知道他自殺了。

穿過這扇大門,汽車不再裸露在山風中,進入一條老樹組成的長拱廊,這些扭曲的老樹張牙舞爪,在黑暗中若隱若現。遊泳池的玻璃屋頂看起來很髒,托馬斯可以看到上麵的枯葉。

這是一所令人討厭的房子,不對稱的外觀,合成樹脂工藝,沉重的屋頂,本意是要看起來像一棟霸氣的鄉村別墅,但是因為太大,它看起來像一座體育中心,有著大大的走廊,大大的房間。這套房子是他父親從一個破產者手中廉價買來的,當時那人急於把房屋變現,以盡量減少損失。剛買過來時,這個地方仍然彌漫著經濟大恐慌的氣息。莫伊拉把房子重新裝修了一下。她幹燥的嘴巴發出急躁刺耳的聲音,下令油漆工把房子漆成冷淡的藍白色,像被霜打了一樣,這種瑞典式的風格與其沃賽式的外觀完全不搭調。托馬斯的住處擺滿細長腿的桌子和白色的椅子,牆上畫有一串串的愛心。

他們在樓梯底部停下,瑪麗終於想起了一句要說的話,“對於你爸爸,我們都感到非常難過。”

她看著他的後腦勺,期待回應,但托馬斯一動不動,他正在看著父親的草坪。

房子建在高處,但並不像桑頓霍爾的那棟房子一樣在陡峭的山坡上,而是從平地高高拔起。房子前麵是一個帶扶手的露台,旁邊有一段向下的台階,通往一片緩坡草坪的頂部。托馬斯麵向草坪,腦子裏一片空白。他現在應該下車了,但他卻一動不動,他的肌肉鬆弛,他害怕放開車座扶手。

“我應該下去看看你母親在不在裏麵嗎?”

看看她在不在裏麵?她甚至都不會在外麵。她已經走了。一個空蕩蕩的家。他看著草坪,意識到雙眼幹澀,睜得很大,好像被人擊中了一樣。他幾乎不能呼吸。

瑪麗把他的沉默視作肯定的回答,她下了車,咚咚作響地走在通向大門的台階上。

托馬斯的眼睛停留在草坪上。父親喜歡這片草坪,喜歡擁有它的感覺,喜歡它的形狀,喜歡它緩緩向下流淌的樣子,好像它會這樣永無止境地綿延下去,而這一切都屬於他。他們剛搬進來時,托馬斯和埃拉想在上麵玩耍,想在上麵奔跑、打滾兒,但莫伊拉卻不讓,她說這是你們父親的,他擁有它,這不是給你們玩的。

這隻屬於他,不屬於別人,甚至連埃拉也不允許在上麵奔跑或踩踏,園丁若有一丁點的閃失就會被解雇。托馬斯的鼻子頂著車窗,他頂得很用力,感覺到疼痛了,他看著窗外的草坪,更加用力地頂著窗玻璃,直到鼻子哢嗒作響,然後他看見鞋跟碾碎一隻鼻子,看見破碎的鼻子裏麵和刺目的白色軟骨,以及從上麵冒出來的完美的圓形血色泡沫,斯奎克趴在地上,抬頭看著他,嘴中流出鮮紅的血,在黑暗中微笑……

“你沒事吧,湯米?”傑米從駕駛座上轉過身來,露出四分之一的臉,掛著淡淡的尷尬笑容。

托馬斯鬆開扶手,伸出兩隻前臂,箍住傑米的喉嚨,把他拖向後麵的乘客座,讓他透不過氣來。

第十三章

懷爾德驅車載著莫羅直奔倫敦路警察局,一路上沉默無語,對此她很高興。她把筆記本放在膝上,時不時地低頭瞅兩眼,假裝是在推敲一些細節和時間線,其實滿腦子都是凱·默裏年輕時的影子,她站在街角,在肖蘭地的AJ日用品公司外麵,抹著厚厚的唇膏。JJ剛剛出生,莫羅很嫉妒丹尼,看到他談起JJ時慈愛的樣子,他眼神中流露出的溫柔和驕傲讓她生氣,因為她想到丹尼從此擁有了自己的家庭,這意味著他將先她一步擺脫他們一起出生成長的那個混亂的環境。

鈴聲響起之前她已感到了手機的震動,她在口袋中摸索,在第一次鈴聲響起時取了出來,來電顯示是“辦公室”而不是“班納曼”,她鬆了一口氣,按下接聽鍵。

“探長,我是哈裏斯。”

“什麼事?”

“蘋果手機最後一次通話號碼是999。”

“哦,該死,她打通了嗎?”

“她沒有回答接線員。”

“該死,那些報紙一定要對此大做文章了,再深入調查一下,要徹底,好嗎?”

“好的,探長,沒問題。”

“還有什麼?”

他捂住麥克風,問了問別人,然後回到聽筒上,“還在檢查電子郵件和照片。”

“有關於埃羅爾夫人的護理者信息嗎?”

“已列出一係列名字和地址。”

“我15分鍾內趕到。”她掛斷了電話。

莎拉本來可能得救的。警方本可能躲在門外,在凶手逃離時抓個正著,或者及時趕到,完全阻止事情的發生。到底是怎麼回事?莫羅迅速轉變思緒,去想些更快樂的事情。

凱·默裏有四個處於青春期的孩子,那是多麼鬧騰的景象。莫羅能想到的隻是凱自己還是個青春期的孩子時的樣子,雖然她現在看起來已年老很多,頭發已經灰白。在莫羅的眼中,凱還是那個站在路燈旁的小姑娘,那是夏末初秋,她穿的衣服很少,因為介意自己粗短的雙腿,她從慈善商店買來了高跟鞋,雖然很蹩腳,但是因為年輕,她能承受。

莫羅看著筆記本,車又駛出兩英裏,她竟沒有翻動一頁,“你們挨家挨戶的查訪工作做得怎麼樣?”

懷爾德也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猛然間沒有聽清她的話,“什麼?”

“挨家挨戶的查訪,有收獲嗎?”

“啊,沒多少收獲,埃羅爾離群索居,不太與人交往,不過他們知道她在賣房子。”

“真的嗎?”

“很重大的事情,”他點點頭,同意自己的說法,“很重大,因為莎拉一家已在這裏住了150多年,鄰居們都認為這件事情很重大。”

“也不是賣房的好時候。”

“房子的狀態也糟糕透了。”

“是啊,她別指望房子能賣個好價錢。”莫羅的指尖劃過幾行字,“我們在林蔭路遇到的女人……”

“凱·默裏?”他麵帶微笑,“你認識她嗎?”

“在學校時。你是在哪裏認識她的?”

他笑得有幾分得意,“在山下,過去的馬廄現在變成一所房子了,泰萊恩夫人住在那裏。你的朋友是她的清潔工。相當有個性。”

他的本意是嘲弄性的。莫羅咕噥了一聲,他可以用眼角瞥見她臉上的微笑。“有她的地址嗎?”

他聳聳肩,“在筆記中。”

要他寫出一個臨時性的報告來,得花一天的時間。她突然覺得流露出了心事,於是換了個話題,“埃羅爾有男朋友嗎?”

“沒有人看見過。”

懷爾德20分鍾後就該換班了,她能感覺到他已經心不在焉。

“那麼她與附近居民關係不太好?”

但他已經完全走神了,正在思索回家後該做什麼,怎樣回家,“不知道,凱可能知道。”

聽到凱的名字,莫羅感到一絲溫暖,“她怎麼會知道?”

“很顯然,莎拉·埃羅爾支付每小時10英鎊的報酬,每個人都想在她母親生病時為她工作,成為她的清潔工。那個叫凱的清潔工,一直在那裏工作,直到老太太去世後才離開。泰萊恩夫人說凱有很多問題。”

“什麼樣的問題?”

“住在卡西米克。”

“這也是個問題嗎?”

“泰萊恩夫人似乎這樣認為。”

莫羅哼了一聲,“她曾經到過卡西米克嗎?”

“她說曾開車路過那裏。”

“愚蠢的母牛。”

他們繞過陰森而宏偉的格拉斯哥綠色公園和布裏奇頓區,拐進倫敦路直奔警局而去。

警局大樓是一棟三層的黃褐色磚樓,看起來與普通的辦公樓沒什麼不同,卻有著堡壘的建築特色:窗戶深深地嵌入牆體中,前麵是一排扶壁支柱。入口處是兩隻巨大的混凝土箱,裏麵長滿了野生灌木,這是用來阻止飛車劫匪的裝置,這些人比恐怖分子更危險。繞到大樓背後有一麵高牆,頂部是破碎的綠色玻璃,構成一個停放警車以及來訪車輛的院子。

外麵的街道上擠滿了準備交接班的車輛,沿著馬路和人行道停放,雖然混亂卻很有序,沒有一輛車壓到雙黃線或阻擋了警局的入口。

因為他們用的是警車,所以不得不停放在院子裏。懷爾德緩緩向裏靠近,小心繞過裝運車和牆壁,繞過中間有著高高鐵窗的小牢房。

他拉下手刹,她打開車門,加上一句臨別之語,“離開之前,請把凱·默裏的詳細聯係方式給我。”

她砰地關上車門,剝奪了他提出抗議說還有其他事情要做的機會。她走在匝道上,想著要獨自去見凱·默裏,有些擔心。警察在任何時候都不應該單獨去見證人,不隻是因為他們可能因此被指控,而且還因為佐證規則:在沒有另一名警官見證的前提條件下,詢問對象的任何話都不可以作為呈堂證據。警察單人取得的證詞比道聽途說的傳聞更糟糕,很不專業。

她沿著匝道走到門口,輸入安全密碼,後退幾步,以使裏麵的人能看見攝像頭中的她。門開了。

傳達室沒有人,但是她可以聽見從小牢房那裏傳來的尖叫聲,因為隔著門聲音有些模糊,就像是一個含冤男子的聲音因為艱難的一天和多次的喊叫而變得尖細起來。約翰從後勤辦公室向外張望,“就你自己嗎?”他知道她一般是不會自己開警車的。

“懷爾德在外麵。是誰在叫?”她朝牢房那邊點點頭。

“街頭鬥毆,精神恍惚,克拉克毒品吸食者。”

她皺起眉頭,他們帶進來的大多數癮君子隻不過是遭人討厭的露宿街頭者,根本沒有能力去行竊。

他瞥了一眼時鍾,“你要開任務下達會嗎?”

“啊,是呀。”她一直因為凱而心煩意亂,竟然把這事給忘了。

她脫下外套,穿過大廳,來到刑事調查部門前,她抓住門,因為哈裏斯正從裏麵出來。

“10分鍾。”她指著會議室警告道。

“探長,斯科特還在樓上。”

“我知道,我知道,開完會後我就去見他。讓他等我20分鍾。”

“他不耐煩了。”

“好,那很好。”她說著關上門。

他們正聚在專案室,無論是值夜班還是朝八晚五的都準備回家,把事情拋在了腦後,留下她一個人去關心莎拉·埃羅爾的案子。她溜進辦公室,連燈都懶得打開,放下大衣和手提包,站在黑暗中,從包裏取出私人用的手機。

布賴恩馬上接聽了,“你好!”

“好嗎?”

“是啊,你沒事吧?”

“沒事。”

她慢慢地打開辦公桌的抽屜,取出一支筆和一個記事本,打開封皮。

“葬禮怎麼樣?”稍頓片刻後布賴恩問道。

“怎麼說呢,他肯定死了。”她胡亂地畫著螺旋圈,“家裏有晚餐嗎?”

“湯還在冰箱裏。”

“哦,好的。”看到自己畫出的圈圈像封閉的陷阱,她在旁邊又畫了一個向外盤旋的螺旋圈,“今天可能會晚點回。”

“沒事,我等著你。”他在微笑,她可以從聲音中想象出他的神情,“小家夥們都好吧?”

她摸著自己的肚子,“是啊,都很好。”

遠離身後走廊的喧囂,在黑暗中,在電話中,他們對彼此微笑,準備著屬於他們自己的元年。

她歎了口氣,不情願地說:“再見。”

布賴恩回應一聲後掛斷了電話。

她對著電話笑了。他總是這樣,從來不會說些“待會兒見”或插科打諢的話。她查看了一下桌子上的電話留言。隻有一條。她按下播放鍵。是心理學家打過來的,留下了電話號碼,請她回電。

莫羅已經告訴對方無可奉告了,這個女人的無禮讓她感到一陣刺痛,她瞥了一眼手表,還有兩分鍾。她收拾起文件,整理了一下衣服,離開冷寂黑暗的辦公室,來到走廊上,穿越刺耳的噪聲,刺目的燈光,走進專案室。

椅子被拉得到處都是,警員們正在聊天,看到她進來,他們的交談聲稍稍低下來。她注意到有幾個人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肚子上,總是那些人,有一些反感,有一些渴望,他們自己都是快樂的父親。

她把文件響亮地甩在桌子上,給他們一個30秒鍾的警告,讓他們坐下來,閉上嘴。在她轉過身麵對他們之前,他們已安靜下來,七名男子,全是警員,四個上白班的,四個上晚班的,還差一個人。

她跟大家打了聲招呼。最後一個進來的是魯瑟,她皺著眉頭,盯了他一眼,讓他明白他的遲到被看在眼裏。考慮到新交班的人可能還不太了解案情,她簡單地陳述了一下莎拉·埃羅爾的遇害、房子以及錢。她告訴他們警方正在尋找兩個穿著黑色絨麵革運動鞋的人,但她省略了死者荒誕不經的傷情,任它像謠言一樣發酵,反正他們很快就能看到那些照片。隨著時間的推移,照片上的形象會失去強大的衝擊力,但她也希望這種衝擊能幫助他們提高一點點工作的積極性。

她邊說邊環視著下麵的人。她注意到,一個富有的女人,剛剛從紐約度完周末回來,死在一棟堆滿了錢的房子裏,並不能激起這些人太多的同情。當她告訴他們莎拉沒有可以通知的近親屬時,她看到那些準備下班的人正對著她身後的時鍾眨眼睛,那些要值晚班的雖然在傾聽,腦袋跟著她的臉機械地轉動,但並不明白她的心思,並沒有想象那個死去女人的感受。他們根本就不在乎。

她講完了,把夜間任務的分配工作交給哈裏斯後,她繼續看著麵前這些人:要下班的看起來很無聊,要值夜班的則很疲憊。他們在等待回家,繼續他們的現實生活。

散會後大家紛紛離去,哈裏斯走過來,希望——她覺得——她會叫他回家,好好睡一覺。

“我到處問過那些腳印。倫納德警探,”他指向倫納德說,“她認識喀裏多尼亞的一個人,這個人正在開發一套這樣的程序。她是專修法醫學的博士生。”

他們都笑了。法醫學研究生正在批量生產出來,每個工作空缺就會有20個研究生前來填補。他們把這個叫犯罪現場調查效應,歸功於那部一度十分熱門的美國電視劇《犯罪現場調查》。

“她正在做犯罪現場的法醫映射研究,說是如果有許多血,她可能會分析出是誰,在哪裏,做了什麼。”

“好,重要的是,是否已進行過法庭測試?”

“沒有,這是新技術。”

“噢,”她開始思考其他局限性,“如果你給她任何照片,要確保她保守秘密。不要給她帶麵部的照片,這樣的照片最後會無時不在地散布於網絡。”

“本來就沒有臉。”

她不喜歡他拿這個開玩笑,“你懂得我的意思。”

他轉換話題,“此外,我們得到了999的電話記錄。他們正在整理通話錄音。”

“好。”

“看來像是一個大文件。”他聽起來有些緊張。

“她到底打通了沒有?”

“不知道。”

他們已對彼此感到厭煩了。

“去樓上看看斯科特,我隨後就到。”她說。

哈裏斯沒有發表異議,但他撅起了嘴。

·

第十四章

在這間宏大而古樸的房間裏,托馬斯覺得自己像一個精神迷亂的人。兩張巨大的白色沙發相向擺放著,中間是一張白色桌子,上麵放著白色物件,就連牆壁和窗簾也都是白色的。在他對麵的莫伊拉雙臂交叉,皮包骨的雙腿纏繞在一起,薄薄的嘴唇撅著。她非常安靜地坐在那裏,盯著他,很長一段時間後才說:“我會告訴你想知道的一切,然後我再也不想談到他了。”

托馬斯曾以為她會談談傑米。他已準備好了一些借口,準備指責瑪麗或者悲痛地哀悼父親。她這樣的開場白讓他迷惑不解。“哦。”

她咬咬牙說:“問吧。”

他不想知道,他並不曾猜想過多少細節,他所擔心的隻是後果,但是他說:“爸爸做錯了什麼?”莫伊拉轉動著眼珠,“——你說我可以提任何問題。”

“是的,”她說,“我是這麼說的。”她深吸一口氣,“他用別人的錢投資,賠光了。”

“市場崩潰後?”

“不是。”她又歎了口氣,“每個人都非常生氣,因為正是他所出賣的投資才導致市場崩潰。”

“怎麼回事?”

“這很複雜,托馬斯,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問我關於你父親的自殺,而不是這個——”

“我想知道這個,我無時無刻不在關注報紙上對於這件事的報道,我需要知道他做了什麼,然後,我再問其他事情。”

她清了清嗓子,“很多人停止支付抵押貸款,結果投資失敗了。”

“他們為什麼停止支付?”

“因為他們很愚蠢。現在每個人都非常憤怒,因為你父親的公司斷定他們不會支付。”

他看著她,這明顯是哄小孩子的謊言。“抵押貸款利率在兩年後迅速上漲了,”他說,“父親知道這一點,確定那些房子將被收回。難道是你不明白,還是你以為我不會明白?”

“怎麼說呢,情況是非常複雜的。”

父親擁有一個空房子帝國,這與他是相稱的。托馬斯還記得參加國家美術館時的情景,他們在莫奈的《睡蓮》前停下:攝人心魄的恢宏之美,像一麵流動的牆撲麵而來。父親站在他身後,告訴他這幅畫的貨幣價值。即使隻有9歲,托馬斯已經知道父親錯失了要點。

“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和你父親的死亡相關的問題。”

托馬斯覺得應該問點什麼,“他是在哪裏做的?”

“在草坪上。”她微微露出苦澀的笑容,認可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在橡樹上,用一根繩子。”

“什麼時候?”

“昨天吃午飯的時候,大概12點半。”

她再次盯著他。意識到他們並沒有談論傑米,托馬斯認為應該再問一個更大的問題:“為什麼?”

莫伊拉放下交叉著的雙臂,深吸一口氣,“他留了一張紙條。想看嗎?”

托馬斯聳聳肩,雖然他確實非常想看。她把手伸進休閑長褲的口袋裏,掏出一張折疊的紙,用食指和中指夾著遞給他。

托馬斯接過紙條,打開它,是一個複印件。

“他給你留的是複印件?”

“不是。警方在離開之前複印的,他們必須帶走原件。”

父親的字體龐大而誇張,托馬斯讀道:

莫伊拉,你這個婊子,你終於得逞了,我希望你最終幸福,如果這是可能的,你幹癟的陰道。

托馬斯看著莫伊拉,她平靜地坐在對麵的沙發上,看著他。這是拉爾斯,沒錯。是他生氣時的樣子,有點醉的樣子,時而大喊大叫,時而對她低聲嗬斥。他倆都能聽到他蠻橫的聲音從紙片上跌落下來。

“你確定你要我讀這個嗎?”

她聳聳肩,沒精打采地眨眨眼,“警察帶走了原件,他們會讀,有人會把它泄露出去,這個國家的每個人都會知道。”她的眼睛變紅了。托馬斯繼續讀:

我給了你一切,我日夜為你工作,為了給你這一切。我是一個傑出的丈夫。而作為回報,你榨幹了我的生命。你這條幹癟的母狗。我希望你幸福。

拉爾斯

托馬斯看看這張紙的背麵,是空白的,他看著母親,她正在哭泣。

“他甚至提都沒有提到我。”托馬斯把紙放在桌子上。

他們都看著這張紙條,那一個個巨大的字母,一行行傾斜的字體,充滿了仇恨和憤怒。拉爾斯的憤怒是如此強烈,句點的地方筆尖戳破了紙。

托馬斯是首先開始發笑的,短促而神經質的傻笑,溢滿了他的臉,然後莫伊拉加入進來,邊笑邊哭,指著紙條,努力透過飛濺的淚水說:“你,你,你是不是也想有一張!”

他們放肆地大笑起來,笑得喘不過氣。托馬斯站起來,緊緊擰了一把自己的臉,指著她喊道:“你幹癟的陰道!”

莫伊拉假裝羞恥地臉朝下趴在沙發墊上,仍然哭笑著,因為他學拉爾斯學得好像。托馬斯低頭看著她,仿佛很惡心的樣子,仍然在笑,用父親常用的口頭禪說:“該死的趕快滾出我的視線要不然我擰起你來把你他媽的扔出窗外!”

莫伊拉咳嗽起來,她被自己的笑嗆住了,因為她趴在那裏太久了,臉憋得通紅,卻還是不能停止大笑,她站起來,指著托馬斯的臉。

“你他媽的這個軟蛋,讓我來教教你怎麼做男人。”她假裝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因為要模仿把他帶到阿姆斯特丹的妓院的行為太複雜了。

這段記憶讓托馬斯止住了笑,但他並不難過。他重新坐下來,深陷進沙發裏,看著通向走廊的門。他們兩個都氣喘籲籲,麵帶笑容。

“他再不會回來了。”托馬斯簡短地說。

莫伊拉睜大眼睛,似乎不太相信他們會有這樣的好運氣,“我知道。”她坐回沙發上,用手指梳理著頭發,順著鬆脆的定型發膠擺弄著。她看上去年輕而興奮,她的胸部起伏著。

“我看著他們把他放下來的,”她凝視著窗外,橡樹所在的地方,“他的……他們割斷繩子,抱著他的腿,把他放在……一個像床一樣的東西上。”

“擔架?”

“擔架,是的,他的手垂下來 ——我跳了起來!”她模仿了一個兔子蹦跳的動作,又笑起來,這次是笑她自己。

托馬斯沒有笑。“他不會回來了。”托馬斯又說了一遍,靜靜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意識到房子裏非常安靜,他突然抬起頭,“埃拉呢?”

莫伊拉的眼中又溢滿了淚水,根本不是開心,是恐慌,她的腦袋向前擺動,托馬斯突然知道:埃拉已經死了,他的父親奸殺了她,踩碎了她的鼻子,把她留在房間裏,讓她的陰部裸露著。他站起來,莫伊拉捂住臉說:“還在學校,托馬斯——”

但托馬斯的心正在狂跳,他已不能彎腿坐下來了。她睜大濕潤的眼睛看著他。

“托馬斯,我想先看到你,因為——”她停頓下來,再次捂著臉抽泣,手指伸進頭發裏,深深地抓進頭皮裏,他可以看到她指甲中流出來的血。當她拿開手,他能看到她的頭皮上已被刻上血腥的破折號。

“托馬斯,我知道對不起是不夠的,我知道不夠,但是當我手中拿著那張紙,看著他們割斷繩子把他抱下來時,我滿腦子想的就是你,以及你怎樣——”

她再次用手指抓著頭,肩膀聳動著,沉默不語,像一隻抱著毛球的貓。

她就這樣久久地坐著。再次抬起頭時,她的臉是猩紅色的、濕漉漉的,鼻涕流得滿嘴都是,她用手擦了擦,頭發直立起來,她不能看著他。

“我一直都知道,托馬斯,我應該保護你,但是我沒有。我想……”她的胸部高聳了一下,“道歉,”她找到了節奏,歇了一口氣,“我很抱歉,我知道光道歉是不夠的,但是我會做任何事情……”

托馬斯沒有任何感覺,他最生動的感受是一絲淡淡的驚訝,她竟然讓他看見她哭,讓他看見她淩亂的頭發。她從來沒有不化好妝、不從頭到腳用得體的服飾武裝好就跑下樓來的。他以為她喝醉了,但她沒有。

她抬頭直視著他,不再埋著下巴,不再撇著嘴巴,不再懊惱或責難,懇切的樣子像是在乞求恩澤。

莫伊拉看著他,像一個成年人看著另一個成年人,帶著尊敬、愛和真誠,她說:“你知道,我愛你。”

第十五章

莫羅在遠程觀察室的門口停下,想在進去和唐納德·斯科特談話之前先看他一眼。屏幕上的他顯得很精神,隻是有些焦躁不安,他已經在這裏好幾個小時了。他吃過一些餅幹,喝過一些甜茶,知道就要開始談話,很快就能回家,他似乎很興奮。他的公文包放在地上,他坐在那裏,看著桌子對麵的哈裏斯,雙手緊扣放在桌上,仿佛即將開始的是一場談判。

他的西服很新,很時髦,是那種木炭灰的羊毛質地,襯衫很幹淨,個子似乎比她記憶中廚房裏的那個人小點,他已幹淨利落地振作起來了,她還以為這場驚嚇擊垮了他。

觀察室空蕩蕩的,大家都在樓下忙碌,根據文件的痕跡以及莎拉手袋中的收據,追溯她的紐約之行,根據手機中的信息判斷她的生活。沒有人期待與一個發現屍體的人交談會有什麼趣事。

她關掉觀察室的燈,把屏幕的灰色光芒關在門裏。她站在門口,拉了拉衣擺,撫摸了一下肚子,淡淡地笑了,她允許自己再摸一下,再笑一笑,然後才邁步向拐角處的審訊室走去。四個月的身孕,沒有流產,超聲波掃描說兩個胎兒在健康成長,一切都很好。她感到很幸福,在災難、憂慮與失眠的交彙點,他們三個總是在一起,她感到很滿足。

她看了看綠色的地板,走廊上傷痕累累的牆壁,那些裝瘋的男人和女人就是從這裏被拖向審訊室的,他們憤怒,傷心,踢打警察,可憐而又無助,說著要報複的髒話。牆上那些劃痕代表著他們的悲傷、恐懼和擔心,她突然覺得自己可能是這棟樓短暫的曆史中唯一一個感到完全心滿意足的人。

知道這樣滿足的時刻可能多麼珍貴,她閉上雙眼,把它封存到記憶中,調整心情,向前走去。

她走進審訊室,向斯科特致意,他站了起來,拘謹而禮貌地微笑著,仿佛後麵的交談與白天看到的細節一點關係也沒有。莫羅懷疑他是一個失意的刑事辯護律師。與他們打交道的律師是這個行業內的搖滾明星,過著有趣的生活,認識有趣的人,有可以在派對上講的故事。像斯科特這樣的財產轉讓和執行律師,除了公司的會計人員,沒人把他們當英雄。

她把錄音帶放進錄音機中,說了誰在這裏,日期和時間,並針對早上的事情為斯科特做了個提白。

斯科特看著桌麵,一隻手小心地從上麵劃過,好像在掃除上麵的碎屑,他用一種陌生而冷淡的律師用語說道:“今天上午,11點30分,我準時回到辦公室,等待著莎拉·埃羅爾小姐的到來。我脫掉外套,和同事海倫·弗蘭納裏說話,繼而,為了一件與此事無關的事,我去了一趟她的辦公室,然後返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莫羅白了他一眼,不客氣地打斷了他,“她為什麼來找你?”

斯科特並沒有因此分心,“我們要一起確定兩件事:首先是確定莎拉·埃羅爾是她母親的遺產清算的最後簽署人;其次,讓她授權我公司負責處理格萊納沃的出售事務——”

“那棟房子?”

他麵露喜色,“是的,那棟房子,是的,是的,正在推進這些事情。”

“‘她母親的遺產清算’,這是什麼意思?”

他的眼睛在桌麵上遊移,撇了撇嘴,“隻是簽署一些文件——”

“什麼文件?”

“授權書,”他笑了,以高人一等的姿態解釋道,“這是一個技術術語。”

“是啊,”她嚴厲地盯著他,“那麼這個技術術語是什麼意思?”

“哪方麵的意思?”

“別跟我耍滑頭,斯科特先生,她要簽什麼?”

“結算一個賬戶,繼而—— ”

“支付賬單?”

“繼而——”

“閉嘴。”

斯科特看起來有點驚訝。緊挨著她的哈裏斯富於表現力地挪了挪屁股。他是正確的。他們把他扔在這裏太久,他已對這次談話做好了充分準備。“好吧,”她試圖重新調整語氣,“斯科特先生,這是一宗謀殺案的調查,我期待你的合作,你所謂的‘繼而這繼而那’,讓你聽起來像是在隱瞞什麼。”

他突然顯得很渺小,“我沒什麼可隱瞞的。”

“你見過那個女人的樣子。我們需要非常迅速地找到凶手。他們還可能向別人下手,你明白嗎?”

他點點頭。

“我很抱歉,”她聽起來正式而直接,不帶半點歉意,“為了便於錄音,你能大聲說出來,而不是僅僅點點頭嗎?”

“好的。”他順從地說。

“你在辦公室裏等了多久才出發往她家趕的?”

“大約40分鍾。”

“40分鍾她沒有出現,這足以讓你擔心到要大老遠的從市中心跑到桑頓霍爾去找她嗎?”

“並沒有多遠,而且費用都會計入客戶賬單。”

“你為了讓她支付一張賬單而去找她,卻要把這趟上門的費用計入賬單中?”

“這是行業內的常規做法。”

莫羅坐回身子,死死盯著他,“清算她母親的遺產費用是多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需要查一查。”

莫羅笑了。她有一個揭穿謊言的訣竅。她可以像讀報紙一樣讀懂潛台詞,她知道那種自發的重複性強調實際上等於雙重否定。她坐回去,看著斯科特,注意到他額頭上的冷汗以及快速眨動的眼睛。

“那麼,”她俯身向前,微微一笑,“總的來說,你把文件放在麵前,等了40分鍾,但是你不知道是多少錢?”

他沒有回答。

她低聲說:“我能查出來。”

斯科特怏怏不樂地笑了笑,“1800。”

“1800英鎊?這可夠你開車跑多個來回。”

“不一定。”

“我母親去世時,什麼錢也沒有花。”

他看著她廉價的尼龍混紡西裝外套,得意而傲慢地笑了,“怎麼說呢,請別見怪,這筆錢對於遺產的總額來說,微不足道。”

“我明白了。”她用指尖觸摸著外套翻領,假裝自衛道,“我碰巧喜歡這套衣服。”

他的臉紅了,對於自己沒有說出口的話得到了大聲回答,感到不太舒服。他自己的西裝很昂貴,他的襯衫看起來經過專業熨燙。她很好奇,在辦公室與客戶會麵,至於這樣精心包裝自己嗎?

“那麼,對於遺產,你拿傭金嗎?”

“傭金?”

“提成,”哈裏斯解釋道,“比如說,如果你為彗星電器公司工作。”

莫羅笑了,但斯科特則是一臉的困惑,仿佛他並不明白那個電器折扣商店的參考意義。

她追問道:“你不去彗星電器買東西嗎?”

他假裝思索了一下,“我想我沒有……”

她緊緊盯住他,“你開車時從來沒有經過一個拉著黑色橫幅,上麵用黃色字體寫著‘彗星’的商店嗎?到處都是。”

“文字上麵有一張彗星的圖畫。”哈裏斯補充道。

“這個嘛,我一般去約翰·劉易斯商店買電器。”

斯科特很明顯是想告訴她關於他自己的什麼信息,對於他來說重要的信息,並不是他在駕駛時不注意商店的招牌。

她轉到另一個問題上,“她打算把房子賣了嗎?”

“是的。”

“她的家人已在那裏住了150年,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定很痛心。”

“我想是的。”

“她之所以賣掉房子是為了支付你的賬單嗎?”

斯科特從角落裏轉過身來,開始反擊,“聽著,對於你所暗示的懷疑,我很憤怒。我沒有做錯過什麼。那筆財產很難管理,但是所有的費用都備有證明文件,都是可核查的。她母親需要全天候24小時護理,這是非常昂貴的。我敢肯定,你能想象得到。”他停下來,給他們時間想象,仿佛對於他們來說要充分理解昂貴的概念,需要至少暫停30秒。

哈裏斯向前坐了坐,“好吧,斯科特先生,那很昂貴,我們簡直難以想象。”

他們兩個都笑了,斯科特再次假裝起困惑的樣子。莫羅覺得這是一項有趣的戰術,很有效。

“是的,”這個想象的片刻過去後,他說,“莎拉唯一的目的就是滿足母親的願望,讓母親留在格萊納沃,死在那裏,她做到了。我並沒有想從莎拉那裏騙錢,我非常欽佩仰慕她。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姑娘。”

莫羅看著他的臉,“她靠家裏的錢生活嗎?”

“家裏根本沒有錢。”他似乎為莎拉感到很悲傷。

“沒有?”

“恐怕是這樣的,雖然那是一套龐大的房產,但是前麵的三代人都相當無能。常言道:我們無法選擇我們的祖先……”他笑了,好像這是一句令人愉快的俗話,當人們提起自己在殖民地不斷縮小的地產時,都或許曾經引用過這句話。

“那麼她以什麼為生?”

“莎拉不得不工作,恐怕是這樣的。”

哈裏斯假裝驚訝地吸了口氣。

“她做什麼工作?”莫羅笑道。

“財務管理。做養老金顧問和投資谘詢。”

“在一家公司嗎?”

“不,她是一名顧問。”

“為誰做顧問?”

“一些大公司。”

“嗯,”莫羅突然覺得很疲憊,“我很想多問些什麼,但你一直這麼絮絮叨叨的,我不敢再問了,因為我今晚想回家。”

斯科特笑了,把這種對他具有旺盛鬥誌的暗示看作一種恭維。這並不是莫羅的本意。要讓警察和律師合不來是很難的,因為他們有很多相同的世界觀,但莫羅再次發起了挑戰,“你有沒有處心積慮地想通過她母親的護理人員騙取她的錢?”

但是斯科特已單方麵斷定他們相處得很融洽,“我負責處理護理人員的報酬支付以及大部分工作安排,如果這就是你要問的。”

她感到雙胞胎正在輕輕地撓她的肺,她發現自己不自覺地笑了,而現實世界中,斯科特也正在對她微笑,她不得不使無意的微笑變成有意的,“通過賬簿嗎?”

“完全正確:蘇格蘭護理人協會是一家得到資質認證的公司,所有的支付和工資都是通過賬簿進行的。所有的錢都出自同一賬戶,她總是如實付款。”

“我們會查看那些賬戶的。”她的本意是發出威脅的聲音,但是因為沉浸於另一個世界,這話聽起來仍然溫和。

斯科特點點頭,“歡迎你。我很樂意為你提供這些東西。如果你希望,還包括遺產清算賬單,我沒什麼可隱瞞的。”

“是啊,挺好。”她吸了一口氣,出其不意地鞭策道,“莎拉大約有75萬英鎊的現金藏在廚房裏。”

“更接近65萬。”哈裏斯低聲道。

她看見斯科特臉色蒼白起來,幾乎說不出話來。“在廚房裏嗎?”

“是啊。在桌子底下的一塊臨時擱板上。”

他看著右邊,回想著,“桌子底下……70萬?”

哈裏斯用戲謔的口吻插嘴道:“可能是65萬。”

但莫羅很嚴肅,“你不知道她有那筆錢嗎?”

“不,我不知道。”

“你認為這些錢是從哪裏來的?”

“我不知道。”

“她為什麼不存進銀行?”

斯科特艱難地咽了口氣,“不知道,我不知道,也許她是在逃避所得稅?她很在意所得稅。”

“你怎麼知道的?”

“是這樣的,我們談到過這個話題,有關所得稅的專業對話。”

“比如什麼?”

“啊,”他搖了搖頭,她知道他想含糊其辭,“就是,你知道,什麼是可以免稅的,什麼是準予列支的費用,這些東西。”

“看,這很奇怪,”莫羅翻閱著筆記,“因為從我們可以收集的資料顯示莎拉從來沒有繳納過所得稅。”

他思考片刻,非常安靜地坐著,然後搖搖頭,“不對,不是這樣的。”

“我可以向你保證,確實如此。我們根據她的護照號碼搞到了她的國民保險號碼,她甚至還沒有注冊過。”

“不,對不起,但她確實繳納過所得稅。她付錢讓我給她提供關於所得稅的谘詢,具體到什麼是可以從所得中扣除的,什麼是不可以扣除的。就在一年前,在我的辦公室,她坐在我的麵前,聆聽了40分鍾之久。如果她告訴我她不繳納所得稅,我則有義務舉報她……”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種解釋。

“嗯,”莫羅點點頭,“是誰發起的那次談話?”

“是我。我說——你必須確保最大限度地提高收入。為了那套護理計劃,為了她母親,她有那麼多需要支付的費用。她說她搞不懂稅務,這種東西令人迷惑,她是這樣說的。她怎麼會……?”

“她是一個財務顧問,卻搞不明白所得稅?”

他現在能看到這件事的愚蠢之處了,莎拉讓他給她講課,付錢給他,讓他給她講解關於所得稅的知識,以阻止他窺探她的私事。“她送了我一個福特納姆的禮籃以感謝我對她的幫助……廚房裏的錢是現金嗎?”

“歐元。”她看著他的臉,想看看他是否意識到其間的重要意義,但是他沒有,他又是一臉的疑惑,“我們可能錯過了她的稅收記錄,她可能使用的是另一個名字。她有沒有使用過任何其他名字?”

“沒有。”

“從沒有結婚……?”

“沒有。”

“為什麼她不把錢存進銀行?”

斯科特臉色蒼白,“不知道。”

“你似乎很擔心。”

斯科特畏縮了,“也許她知道什麼我們不知道的東西?”

“關於金融形式?除了我們都是命中注定,她可能知道什麼?”

斯科特看上去真的很惶惑了,“莎拉,她認識人,很多人,有時她會給我一些小道消息。”

“比如說股票秘訣嗎?”

“不,不,不,是交易,金錢交易,建築物拔地而起,應該在哪裏買樓轉售,諸如此類的事情。”

莫羅看著他的嘴,他把自己的口音隱藏得這麼好,直到現在她才聽出來。暴露他身份的是“交易”兩個字,工人階級,來自南區,不是中產階級,不是他所公然宣稱的那個世界。

“交——易。”她學著他的口音重複這兩個字,看著他在意識到暴露了自己的出身後萎靡的表情,“斯科特先生,你來自哪裏?”

“我住在吉夫諾克。”

“不,”她小心翼翼地說,“你來自哪裏?你出生的時候父母在哪裏生活?”

“南區。”他眨了眨眼。

莫羅豎起耳朵,“神父山嗎?”

“不,”斯科特小心地說,“吉夫諾克。”

“是的,”她點點頭,“神父山。”

他坐回去,平靜地說:“吉夫諾克。”。

她把手放在桌上表示安慰,“聽著,我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沒有必要騙我們。”

他不快地鼓起麵頰。哈裏斯補充道:“我們可以查出來。”

“肯尼斯德高層公寓。”他平靜地說。他們本可以嘲笑他,但他的恥辱感是如此鮮明,使這樣的嘲笑變得無趣起來。“這難道有什麼關係嗎?”

“你上的哪所大學?”

“格拉斯哥大學法學院。”

莫羅點點頭。她曾經去那裏查訪過一個人,如果換成是她在那裏學習,也會隱瞞自己的背景。“莎拉是你有過的最優質的客戶,不是嗎?”

他防衛性地對著桌麵眨眨眼,恢複了優雅的標準英語,“我說過,她是位非常有教養的年輕姑娘。”

莫羅注意到他臉上的不安和矛盾,“莎拉明確地要求你為她服務嗎?”

“是的。”

“你認為她知道自己的優質給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嗎?”

“我一直很尊敬她——”

“不,不,你認為她知道你冒充上流社會的人嗎?知道她可以讓你害怕嗎?”

斯科特坐回到椅子上,瞪著她。他瞟了瞟錄音機中呼呼作響的盒式磁帶,對著她眯起眼睛,無聲地對她說——滾蛋!一個刑事辯護律師會知道不能這樣說。

莫羅用力盯著他,“很抱歉,斯科特先生,你能重複一下剛才所說的話嗎?我們正在錄音。”

“沒說什麼。”他得意地笑了。

莫羅緩緩舉起一隻手指向房間的角落。他順著她的手指方向望去,看到了攝像頭閃爍的紅燈,他呆住了。

莫羅俯身靠向桌子對麵的他,“在你的眼裏,莎拉·埃羅爾聰明嗎?”

“不,”他平靜地衝著攝像頭說,“不見得。”

“暴力嗎?”

“暴力?”他仍然看著攝像頭,“上帝,不。”

“請對著我說,斯科特先生。”

他一臉怨恨地轉向她,“莎拉不會傷害任何人。”

“我們在她的房子裏發現了一把偽裝成手機的泰瑟槍,初步的法醫鑒定認為這把槍出自她的手袋。”

他把攝像頭拋在腦後,“一把泰瑟槍?就是那種電擊槍嗎?”

“是的。”

“很危險。”

“90萬伏。”哈裏斯說,讓它的威力在空中縈繞。

斯科特對著桌子搖搖頭。

莫羅看著他,讀到了他的困惑,看到他重新回顧與莎拉·埃羅爾的每次會麵,尋找線索,想知道他是否原本可以看出來。她看著他,看到了又一個對莎拉·埃羅爾失去同情的人。

她看著他,直到一個小小的腳後跟,不會比她的拇指大,跟她玩起了空手道,踢中了她的心,把她從這個世界偷走。

第十六章

莫伊拉和托馬斯來到廚房下麵的大冷凍室裏。他們誰也不記得上次進來是什麼時候了。通常廚房裏總是擠滿了工作人員,或者說工作人員的威脅,這裏是一個公共空間,但莫伊拉已經幾乎解雇了所有住在家裏的員工。

為了托馬斯,莫伊拉決定把保姆瑪麗留下來,但是他們討論過這件事後,托馬斯說他不需要。他不再想要她了。當他這樣說時,莫伊拉注視著他撅起的嘴唇,而不是眼睛。他不確定母親是否知道瑪麗在午夜躡手躡腳爬進他臥室的行為,但是莫伊拉同意了,並把瑪麗召喚進來,告訴她他們現在沒有錢雇用她了。瑪麗似乎鬆了口氣,回答說她會打好包,在清晨他們醒來之前離開這裏,然後她握了握他們兩個人的手,冰冷而職業,沒有探尋托馬斯的臉,或者試圖看看他的眼睛。他看著她離開房間,玲瓏而誘人的臀部曲線透過絲綢裙若隱若現,他突然意識到,是不是父親命令瑪麗去和他睡的,所以她現在也很高興這一切終於結束了?他覺得很奇怪,她沒有要求他們為她寫一封求職推薦信。

傑米已得到了2000英鎊的特別補償金。莫伊拉還沒有提起過掐脖子那件事,托馬斯覺得她可能現在也不會說。

大廳、廚房,整個房子空蕩蕩的。他們還沒有吃晚飯,莫伊拉提議去廚房看看。

冷凍室裏很溫暖,沒有窗戶,呼呼的馬達聲在地麵上彈跳。他們過了一會兒才找到燈的開關,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一根繩子吊在陡峭的樓梯底部,三台大石棺一樣的冰櫃發出微微的顫音,其中一台被掛鎖鎖上了。莫伊拉徑直走過去,用手指觸摸那把鎖。

“這一定是肉類冷櫃。”她說。

托馬斯突然想到了一床的肉,一具屍體,鎖在這冰冷的櫃子裏,但這隻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陌生房間,黑暗,沉靜,陰森可怕。

他舉起冰櫃蓋子,低頭看去,裏麵的東西擺放得井然有序,透明塑料桶裏裝滿了手工的美食,是廚師在離開之前準備好的,一份一份地碼放著,每道菜的蓋子上都用粗重的卷曲字體清晰地標明著菜名。

莫伊拉已經打開另一台冰櫃,發現裏麵塞滿了不同種類的麵包、配料、冷凍的香草和奶酪、冰凍的果汁。她得意洋洋地提起一隻被霜凍覆蓋的圓筒狀袋子的頂端,“看!”

迷你比薩餅,廉價的迷你比薩餅。“這一定是他們吃的東西,”她說,“員工們吃的,我們就吃這個吧!”

“但是你要怎麼做?”

“放在烤箱裏,”莫伊拉解釋說,“包裝上有說明,包在我身上。”

她匆匆地從他身邊走過,爬上樓梯直奔廚房而去,準備為他做飯,證明她能行。但她讓冰櫃的蓋子敞開著,靠在牆上,冰冷的霧氣嘶嘶地從裏麵湧出,彌漫在溫暖的房間裏。托馬斯等到她的腳踝從通往明亮廚房的台階上消失後才走過去,把冰櫃的蓋子蓋上。她聽到了這一聲響,彎腰蹲伏在樓梯口,微笑著說:“對不起,出師不利。”她站起來,走向廚房。

托馬斯又看了一眼那台上鎖的肉類冷櫃,裏麵沒有人,莎拉·埃羅爾不在那裏,埃拉也不在那裏。這隻是一個有點陰森可怖的房間。

他爬上樓梯來到廚房,發現莫伊拉把頭埋在烤箱裏,有一片刻他以為她是要用毒氣自殺,在一台電烤箱裏,他想到她要死了,卻並沒有動身前去把她拉出來。

“啊,在這裏……”她把頭從烤箱中縮回來,衝他微笑,“是電的,我真傻。”說完按下電源開關,轉動旋鈕。

托馬斯驚恐地發現自己是如此冷漠,如此鐵石心腸,於是他改變了話題,“媽媽,鑰匙放在哪兒了?”

她指了指廚房門後麵牆上的小金屬櫃。他打開門,發現有六個鑰匙鉤,每個上麵都掛著鑰匙,每隻鑰匙上都貼有標簽。在一根粉色帶子下麵的鑰匙圈上有一把寫著“冷凍室”的小鑰匙。他取下這把鑰匙,沿著通往冷凍室的陡峭台階,小心翼翼地走下去。他站在樓梯底部,看著對麵的那把掛鎖。

鎖很小,黃銅的,他不想打開。他再也不想看到像莎拉·埃羅爾那樣的一團糟了。但是時間呆得越久,他就越發害怕。他強迫自己走過去,盲目地摸索著那把鎖,用小鑰匙尋找鎖眼,沒有對準,他感到這種行為有點像性行為,很可怕,很可恥,很肮髒,但是他必須繼續這麼做,因為不知道的感覺更可怕,他將整夜想著這個,無法入眠。

掛鎖彈開了,落進他張開的手中,他把鉸鏈推到一邊,站在那裏,看著,然後掀開蓋子。一層霜凍的肉。牛排、羊排、鹿肉、蹄髈。一隻巨大的羊腿。沒有屍體,沒有血,沒有死去的埃拉。

“肉?”莫伊拉已跟著他下來了。

“是的,”他砰的一聲蓋上蓋子,“隻是肉。”

“你認為他會把錢或什麼東西藏在裏麵嗎?”

“沒有,我隻是……很好奇。”

在等待烤比薩餅時,托馬斯從冰箱中取出一瓶啤酒打開,兩人享受著家中的寧靜。莫伊拉解釋說,拉爾斯的公司破產了,隻給他們留下一年至多30萬的經費,他們需要賣房子,住到別的地方去。那架ATR-42飛機歸公司所有,那棟遠在南非的房子也歸公司所有,托馬斯從來沒有去過,因為他們總是在他上學的時候過去,還有大多數的汽車和倫敦金融中心的寫字樓以及斯坦福橋球場的會員資格,全都歸公司所有,所以他們將再也看不到這些。托馬斯不在乎,他本來就沒那麼喜歡足球。

她把比薩餅從烤箱中取出來,放在案板上切開。很可口。

托馬斯看著莫伊拉吃,“你的嘴不幹了。”

她抬起頭看著他,知道他想問什麼,“你說得對,不幹了,我戒了。”

“什麼時候?”

“五周前。你父親一直不怎麼回家。”

托馬斯不清楚母親是否知道拉爾斯去了哪裏,托馬斯非常清楚他去哪裏了,他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他的另一個妻子。

那是他與父親的最後一次談話。在秋季學期開始的前一天,拉爾斯帶他出去,他們來到福特納姆冰淇淋店,在那裏每隔一張桌子就會有一個西裝革履、眼神冷漠的父親看護著一個與自己疏遠的孩子。托馬斯比其他的孩子大點,他不知道父親是否注意到他已經長大了許多。

托馬斯看著莫伊拉。她也許知道。她也許不在乎。

“為什麼他真的要自殺?”

莫伊拉聳聳肩,“他們取消了他的資格。我想,他知道自己再不會成為大玩家了,沒有這個遊戲他不能生存。他沒有朋友了,也沒有別的興趣愛好,我想。”她看起來像在做夢,“你不知道他年輕時的樣子。那時的他是那麼有趣。非常有趣。那時的他很幽默。而且早先,我們真的很相愛。我們有朋友。我們本來可以一直幸福的,但是,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上帝……我們有那麼多可以揮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