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稿編輯認為:這個改版後記在作為“良友文學叢書”出版的時候可以刪除。)

一本書本向應該是一個完整。作者所要說的話,便是他在作品裏麵的表現,他沒有權利也沒有必要在作品以外去畫蛇添足;而且也不應該先自估了讀者的印象。這本書在初版地(按:村野戀人原由重慶良友圖書公司印行,現在由我收回紙型改交上海晨光圖書公司出版),我把原來寫好的一篇“後記”抽去了。當時我認為自己做的很對,既然業已把這樣一本書寫出來了,就得讓它以毫無掩飾的麵目去和讀者接觸。這種接觸所給它帶來的,不論是指責還是讚譽,讀者的感受應該是一種公允無私的衡量。

一開始,這本書的出版就是一個艱辛的經曆。最初是審查機構對原稿挨字逐句的推敲;接著是尚未完竣的紙型的長途跋涉;最後僥幸在大後方的陪都和讀者見麵,作者卻被戰爭隔絕在東南一隅,完全不知道它在與世見麵時所招引來的反擊。抗戰結束後,我才有機會拜讀到幾篇評論文字;其中有一篇評論的作者,眼光特別銳敏,他一眼就看出這部小說代表著一種壞傾向,說我“沒有通過正確分析農民生活的基礎”,在“平白無故地寫著羅曼斯”,在“賣弄落後的小資產階級那種對戀愛的幻想”在“對農家女開一個大玩笑”;因而,他勸我如果以後仍要寫農民生活時應該向生活作更深的發掘。我願意把這樣的指摘和勸告全般收受;但我不得不說,這實在是一種誤解,這部小說為在抗戰時期,實際上也寫到了抗戰,不過,我必須認真說明,我的主旨並不在探究抗戰現實的本質,或是表現抗戰時期農村社會的變化(雖然這種探究和表現都很可貴)。我也不必在這裏說什麼“寫作自由”的話,把沒有在作品裏作那樣的努力的原因,推給那個可怕的限製。因為,根本上,我所要寫的,乃是另一種對我強有力的誘惑。

這種誘惑,我想我應該名之為堅韌的人性。生命中美麗和壯麗,就在於它的忍受和反抗,執著和追求。我的努力很簡單,我企圖借用一個發生在山僻農村的小故事,寫出生命的堅韌忍受和可敬的執著追求。我挑選了一些卑微的人,一些不幸的人,一些命運的犧牲者。出現在這個小故事裏的人物,不論是安隆奶奶或是小金蘭,她們都是我們偏愛的寄托者。誠然卑微和不幸,然而,她們都曾經有過忍受和反抗,或是正在忍受和反抗;在她們的生命裏,充滿著執著和追求。這就夠了。這就是我所要讚美,想要表現的。就拿安隆奶奶和小金蘭來說,一個是將退出人生舞台的老祖母,一個是初嚐人生辛酸的少女,一個久經命運的酷待,一個卻準備去忍受。她們就這樣生活到世界上來,又複離開了這世界。這是一個宿命。這宿命是否可以打破?應該如何打破?我不想作任何答案。我隻寫出這樣一個被遺忘的貧窮的農村,這樣一群被忽視了的寒傖的農民,他們在怎樣編織著自己的神話。訴唱著自己的怨慕。在他們的生活之中,有他們的愛情和夢想,也有他們的[橋]和竹林]。他們在哪“橋”上來住,在那“竹林”裏進出。而“命運”,則冷眼旁觀,在對他們作著殘酷無情的考驗。從這種考驗,我完成了我的表現。我所表現的,雖隻是他們生活的一麵;幸運的是,我終於把故事中人物的不幸的成因,有機會歸給殘暴無人生性的戰爭。然而,這並不是,我想使這部小說成為對戰爭罪惡的控訴。我不妨直率承認,我不願意遵從某些堂皇理論,把若幹公式,一一無遺漏地容納到小說裏去。我隻求所寫的故事,能夠近於真實,我所要完成的,乃是我自己。我的主旨非常單純,我覺得,僅僅這樣,我足夠獻出我的全力了。

我這樣說,可能招來的非議是想得到的,尤其是我提到了“真實”,我想,所謂“真實”,就農民生活說中,不應該單單是他們牛一般的勤勞,豬一般的愚蠢,野獸一般的粗魯無禮。他們不同樣是“人”嗎?不同樣有熱望,有追求,有執著,有忍受嗎?或許我把貧窮的農村寫得太美好了,把寒傖的農民寫得太熱情了;不過,我要告訴讀者,我們所身經目觀的罪惡太多了,浮沉在廣大的罪惡之中,難道不允許我們對那自然景物和善良人性作一次憧憬?這是一個推失去的美夢?一種牧歌生活的幻滅?一場絕望的向住?都是的,然而完全屬於真實,應該屬於真實。我並沒有忘記農村經濟的破產,鄉保甲長的淫威,酷捐雜稅的剝削,抽丁征糧的悲慘;愈是因為有如許眾多的“醜惡”,我才愈要表現那些自然景物和善良人性。這實在是我的偏愛。我承認自己未能把“醜惡”和“美好”等量齊觀,揉合得當;但同時也要請讀者別忘記了這這部小說的原稿,曾經經過審查機關的細心推敲,刪去了二十餘處。我手頭至今還留有一個較為詳細的修正本。

的辯釋說到這裏為止。自然我還是說得太疏略了;不過,我想,這簡短的幾句話,對於一個沒有成見的讀者,或許業已能夠使他輸出他的寬容。(一九四七年三月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