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彼岸花(3 / 3)

婷婷,夏雨:

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你們和我一句句地講從前,講快樂。我就明白你們的意思了。我做錯了事,我也明白,要接受法律的懲罰。但是我不能自首。一自首,一切的一切,就全都完了。

婷婷,大哥最疼你。也最不放心你。你是個傻丫頭,凡事都那麼倔氣,其實一個女人聰明不聰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個能疼她的好男人。大哥很欣慰你找到夏雨,他是一個能負責任的好男人,好爸爸。

夏雨,我的兄弟。我記得在很久以前,你問過我從事什麼生意。現在你清楚了。我所謂的“生意”,根本從頭到腳都隻是販毒。對不起,我騙了你,騙了李誌。你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你們卷入到這個漩渦裏來。我一輩子都沒有對你說過謊話,但是在這件事上,我撒謊了。實在對不起。

另:也許真正相見無期了,代我好好照顧婷婷。

賈亮

即日

我捏著這張稀薄的紙片,它們在我手中重逾千斤。賈婷趴在我的肩頭,再一次淚流滿麵。我們相擁著坐在漆黑的夜裏,看遠方的青山,慢慢在晨光裏露出線條。太陽高掛在天空的時候,我牽著賈婷的手,來到柳鎮公安局的門前。陽光點綴在懸在頭頂的國徽上,它看起來是那麼肅穆。街道邊並肩駐立著幾間商鋪,有歡快的音樂從其間一家流溢出來。賈婷的眼睛又紅又腫,她冰涼的小手不自覺地緊捏著我的手心,一下一下。我則不住地屏氣,生怕自己不夠堅定。鐵柵欄緩緩被拉開然後合閉,一輛警車從我們身邊錯肩馳進公安局的院落。我看到幾個威嚴的警察跳下車子,拿著步話機彙報情況。賈婷猛然抬起頭來盯著我,她極力聚出一個笑容來:

“夏雨,我們吃早點去吧。我餓了。”

我握著的拳頭慢慢鬆開,我說:

“好。我也餓了。”

我們背過身,賈婷攬住我的腰,她幾乎把整顆頭顱埋進我的胸膛。我們忽忽悠悠地晃蕩著,眼前的道路忽然變得無比清寧和寬敞,整個世界靜寂得隻剩下我和賈婷。而我們不停地走,卻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到哪裏。某一瞬息我們不約而同地仰視天空,每天的這個時刻,都有飛機從柳鎮上方掠過。我們望著那片虛無的藍,在裏麵尋找賈亮湮滅了的影蹤,直至脖子發酸。賈婷吐出一口長氣,她問:

“夏雨,我們做錯了沒有。”

我無法回答。賈亮是我最好的朋友,平凡是,犯罪也是。一天是,一輩子也是。

我們沒有再提到賈亮。賈婷翻找出一份世界地圖,她的指尖始終在南中國海岸線間摩挲,日日不休。

警察再次上門征詢的時候,賈婷在陽台上晾衣服。我堵在門檻應答他們的提問。我的安靜與從容看上去毫無破綻,事實上我的目光從沒直視過對方,我的心裏撲通撲通地敲著擂鼓。他們友好地收拾好筆錄,和我道別。但不一會兒又折了回來:

“能借個洗手間嗎?”

我側開身,示意他們進屋。一個警官匆匆跑到衛生間,另一個則坐在沙發上和我聊天,他的注意力很快被擺在茶幾上的地圖吸引住了。他攤開地圖,用似乎漫不經心的口吻說:

“你也喜歡旅遊?”

他的驀然發問讓我吃了一驚。我連聲應說是啊是啊我從小就對地理很有研究喜歡到處旅行。警官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和我攀談起來。他說:

“這麼巧,我小時候的誌願,可是當一名真正的探險家呢。我姓薑”他探出手來,“想不到能在這裏遇到誌同道合的朋友。”

我看他笑得爽朗,提著的心總算放下。我們隨意聊著各國的風土人情,地理風貌。這時賈婷衝泡好兩杯茶葉,她將之放在茶幾上,順手把地圖重新折疊收好。賈婷訕笑著說:

“你們辛苦了,喝杯茶吧。”

“我們還有工作,還是告辭了吧。”

我送他們出門。薑警官十分嚴肅地注視我,他說:

“夏雨,人情大不過法。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們應該懂這個道理。如果有賈亮的音訊,要及時通知警方。”

我一個勁地點頭。他若有所悟地沉思了一霎,又笑著說:

“你的地理知識還需要重溫啊。樹熊並不是加拿大的代表動物。它生活在澳洲。剛才我說的時候,你可沒有反駁。”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我直覺他憑借警察的敏銳,嗅出點什麼。他目光中的威嚴智慧全部映照在我的麵上,我感覺麵龐一陣火燒。關上門,賈婷靜靜地望著我,我自嘲地笑了一下。賈婷走到我的跟前,她踮起腳尖,雙臂環繞著我的項背,她把臉緊緊貼在我的下頜,賈婷顫抖著輕聲說:

“夏雨,他們都知道了是不是?”

我的心裏異常難受。我很痛恨自己剛才為什麼不豎起耳朵,仔細研究他說的每一個字。但是,一切仿佛都太晚了。賈亮的命運,全然掌握在警方手中,我們隻能祈禱上天不要那麼快地對賈亮實施懲罰。他是其他人眼中的毒梟,是罪不可恕的販毒者。然而對於我們來說,他卻是生命裏至關重要的親人。他所犯的所有罪責,都不能成為推斷掉我們深刻情誼的緣由。人的本質都是良善的,賈亮沒有選擇好他的人生,卻不隻是他一個人的悲哀,而是所有他愛及愛他的人的共同哀傷。它像一根鋼針一樣,深深地刺進我和賈婷甚至更多人的心窩。沒有為他抵擋住命運的洪流,則是我們的失職。我和賈婷的精神更為緊繃,我們密切地注意著新聞,每天清晨買份《柳鎮日報》,晚上準時收看電視,其間李誌也打來過一次電話。對李誌的提問我同樣抱以沉默,電話線的另一頭,他也沉默了片刻。李誌說:

“夏雨,不管怎麼樣,都不會有人怪你的。”

其實我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無論是誰,都不能阻止賈亮被緝捕歸案了。這是事態發展的必然。然而所有一切徒勞無功的關注,都好像是在絕望中守候著希望,守候著最後一點殘存的相關記憶和快樂。

三周後的某一天,報紙花大篇幅刊登了賈亮被捕的消息。這條消息之所以轟動,一方麵在於它跨躍了兩國的國界,另一方麵,在於賈亮被捕前的驚人舉動。他爬到一所教堂的尖頂鍾樓上,試圖從上麵跳下結束性命。然而國家的法網承接住了他。在醫院就診後,他被轉押到柳鎮看守所。“賈亮對自己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法庭將擇日審理。”報紙上說。

賈亮生命的兩次跳躍,都在屋頂進行。一次是在自己家的房簷,為了逃避當時他厭惡的母親,另一次就是在異國的教堂上,他沒有逃脫掉法律的懲處。

庭審的結果也很快昭示於眾:賈亮販毒數量太多,對人民財產和社會安全造成極大隱患,經查實,證據確鑿,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當事人可提起申訴。

賈亮沒有申訴。行刑前幾天,我和賈婷去看他。賈亮托獄警帶出一條手工編織的紅色幸運扣,正是賈婷和我在他的本命年買來贈送他的,作平安符。賈婷那時候曾調笑說:

“這枚平安扣送給你,保護哥哥永遠平平安安。”

賈亮的意思很明顯。他不願意再見我們了。我和賈婷相攙扶著離開監獄,步履遲重而緩慢。我們都沒有說話,隻是回頭注視著那幢高牆,那裏麵關押著我的朋友,她的親哥哥。風吹在脖頸裏,怵怵地發涼。

到行刑那天,我們關掉電視,不看報紙,不聽收音。我們極力抗拒有關死刑犯的所有消息,自欺欺人地想象賈亮仍舊活著,活在高牆之中。可是中午時分,賈婷切菜突然切到指甲,我手忙腳亂地找OK繃給她纏上,忽然從外麵傳來一陣轟轟的沉悶的聲響,是工程隊在開劈山路。賈婷背靠著廚櫃漸漸蹲下身去,她雙手堵住耳朵,低下頭,大顆大顆的淚珠筆直地落到我的鞋尖上。

賈亮被槍決後相當長的一段時期,我們家陰雲散布,我和賈婷像兩個沒有知覺的木頭人,單調機械地吃飯,睡覺,反反複複。然而有一天,李誌的電話打來。李誌說:

“夏雨,我要接受一項新的挑戰,要為一個六歲的孩子換顆心髒。這項手術我從來沒有做過。我看見她了,很可愛的小姑娘,穿桃紅的裙子,係著粉紅的蝴蝶結,喜歡史努比,喜歡小丸子。她叫我李叔叔而不是醫生。夏雨,我一定要讓手術成功。”

我受他的情緒感染,有點激動,我說:

“相信自己,李誌,你一定會成功的!”

關上手機。我遙望著窗外,又是桃紅柳綠的一季新春,蔚藍的天空中飄浮著幾絲潔白的雲彩。賈婷掛在我的臂彎上,微風揚起她的劉海。我微笑著和她對視,依稀在她的目光中,看見一個漂亮的小女孩,抱著一隻大娃娃,遙遙地向我走來。金色的夕陽餘光裏,漫天晚霞裏,她像一個純潔的天使,張開雪白的羽翼,飛翔在我的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