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悲喜兩重天(3 / 3)

他接著和我們道別,小跑向他的父母。一家三口,背著三隻大塑料袋,手牽著手,朝遙遠的人生道路走去。

我心裏有點發揪。與他相比,我是多麼幸運。而這樣的幸運,竟來自於我曾深深厭惡痛恨的夏老頭,來源於我非常厭倦的拾荒行業。他一生的拾零,竟是為了培育我這個和他沒有血緣之親的陌生人的孩子。

我蹲下身,半跪在夏老頭身旁。他麵上重重疊疊的皺褶,像一道道錯綜的丘陵,七橫八豎地交織著。夏老頭兩手擺放在輪椅的兩側,眼睛望著花花綠綠的垃圾,若有所思。他說:

“龜兒子,我有點口渴。你去買瓶水給我喝。”

拐過垃圾場有個小賣鋪。我說老爹你等我一下。夏老頭“唔”了一聲,等我付完錢回轉走了一半,我看到夏老頭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揮動著手臂,大嚷:

“龜兒子!買瓶水都要這麼久。老子等到豆莢都全開花了!”

夏老頭嚷完這句,忽然舉起胳膊,整個人像一根電線杆失去牽引,砰然倒塌。金色的陽光下,他的身軀揚起一陣滾滾煙塵。我幾乎呆愣著目睹這一切的發生。煙塵漸漸消散時,我猛然意識到大事不妙。我狂奔到夏老頭身邊,翻轉了他的軀體,一手托住他的頭,一手箍住他的癱軟的胳膊。我一迭聲地叫喚著老爹,猛力搖晃著他的身子,然而,四周靜悄悄的,毫無回應。

夏老頭微張著嘴,一溜唾液順著他的右唇角流經下頜。他的眼睛圓睜,我幾次撫也沒有撫平。我的眼淚像開閘的洪水,迅速侵占了整張麵龐。有相當一段時間,我的腦子空茫茫一片,耳朵反複回旋著夏老頭最後的叫嚷。我不知道,在他生命最後終途,他究竟看見了什麼。我為自己的遲緩的行動感到氣怒。甚至歸結出一個荒誕的結論:倘若我能早一點買回水喝,夏老頭不至於絕塵離去。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夕陽下山時我橫抱著夏老頭漸漸冰涼的屍體,一步一步向家中走去。我的步伐踉蹌,兩條腿像被銬上了枷索,走得顫顫巍巍。我感覺它們飄起來了,完全不再屬於我。我懷裏的夏老頭,變得像羽毛一般無比輕盈。房屋,街道,都以一種奇緩的速度向後倒退,漸漸暗淡的天空,仿佛一麵古銅鏡,播放著一程一程的舊事,都從頭頂上飄然而過。我聽到夏老頭曾經稱呼我的所有“昵稱”,它們鏗鏘悅耳,伴隨著夏老頭或怒或喜的表情,在眼前跳躍。

賈婷看著呆若木雞的我,又望了一眼我懷中的夏老頭,完全明了一切。她指揮我把夏老頭放在床上,並替他蓋好被子。她坐在床沿,眼淚刷一下流出。我喃喃地說:

“早知道這樣,應該讓老爹早點住進新屋。”

賈婷默然片刻。她抓起夏老頭一隻手,放在自己略微隆起的肚子上,她哽咽著說:

“老爹你放心吧,孩子會平安出世的。”

然後她把夏老頭的眼皮闔上。又轉身給賈亮和李誌打電話。他們趕到時,夏老頭的屍身,已經慢慢地缺失了水分,看起來像矮了數十公分。賈亮購置來的靈衣,賈婷替夏老頭擦拭了身子,為他穿上。李誌忙著打電話給火葬場聯係停屍和火化事宜。我模模糊糊地看著他們忙碌。一霎那竟感覺自己像是局外人。最後,賈亮逐一擁抱了我和賈婷,他抱我的時候,身體微微地顫動著。李誌也過來擁抱我,他拍打著我的後背,說:

“夏雨,要堅強。”

我堅持要為老爹守靈。賈亮索性也留下陪同我們。黑暗裏,我們默不言語,能聽見彼此滯重的呼吸。一個不再有生命跡象的軀體停擺在我們之間,我屈起膝蓋,把頭深深埋入兩膝中央,後半夜的春寒,一點一滴蝕入肌膚,令我逐漸清醒過來。我找了條毛毯披在昏昏欲睡的賈亮身上,扣緊了賈婷的手。我說:

“你們休息吧。我看著就行。”

賈婷堅決地搖了搖頭。我挽住她,她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我說:

“賈婷,你還是睡會兒。畢竟肚裏還有孩子。也得為他考慮一下。”

賈亮也很擔心,催促賈婷休息。她拗不過我們,隻好準備休息。她回頭看一眼夏老頭,別過臉,咬了咬下唇,還是裹了被子坐在我的身邊,她說:

“夏雨,我不放心你。也舍不得老爹。”

時間似乎靜止了。隻聽見牆上的鍾“嘀嘀嗒嗒”地走著。單調,急促。在這時光的流轉中,我依稀看見夏老頭坐在飯桌邊,邊嗑花生邊灌酒。他的一隻腳擱在板凳上,間或哼一下說不出名的小曲。我在這幻想中,感受著昔日的親切。直到黎明第一抹亮光,偷偷地捱進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