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姨不是本地人。關山之外,她有一個和美的家庭。然而一次誤聽誤信了朋友的話被騙到附近,以五萬元的價格“出售”掉了。她幾經周折,想方設法跑出來,身上僅有的一點錢,又遭人偷盜。夏老頭發現她的情形,和當初發現我差不多。彼時芳姨蓬頭垢麵,貓腰拾了個糜爛的蘋果往口裏塞。夏老頭就把她領回家裏,又給她錢打電話回家。本是喜慶的事情,誰料原本的丈夫在她不見的第三年,另娶新歡。芳姨丟下電話,失聲痛哭。夏老頭本著“送佛送到西”的心態,為她租住一間小屋。又通知她的娘家人。他沒有料想,之後的朝夕相處,竟對她產生出無比強烈的感情來。芳姨的溫柔,善體人意,深深地打動了孤獨的夏老頭。而他的熱情,芒刺一般的個性,也贏得了芳姨的心。倆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那次他們的爭執,就是為了她搬不搬來住而引起的。芳姨認為,隻有一間屋子,她搬來,就意味著我必須住到外麵去,而當時我就讀的初中,沒有寄宿製。
數月後,小道傳來的訊息表明,芳姨是被迫離開的。有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推搡她坐進一輛小客車。趁夜色駛進蒼茫的村落中。
我又一次直感到自己的多餘。倘若不是我,芳姨必與夏老頭和美地生活在一起。夏老頭常罵我是“害人精”,這話有一定依據。
夏老頭沒有追究我的責任。他得知消息的第一反應,就是去公安局報案,第二天他們翻山越嶺地到達某個村莊,夏老頭站在那家人屋前的空地上,大聲地叫芳姨的名字。芳姨如願出現在他麵前,卻是一個大腹便便的形象。麵對一大票警察和激動異常的夏老頭。她抑製住自己的淚水,顫聲勸夏老頭回去。
“你為什麼不跟我走?”夏老頭嘶啞了嗓子問。
芳姨撫摸著自己的肚子,隻是一個勁地搖頭。她說:
“小山,謝謝你。我會永遠記得你的。你還是走吧,忘了我,好好生活。”
她的眼淚滑下,滴落在手背上。她轉過身子,朝那所囚籠走去。幾分鍾後,芳姨重新出來,手裏多了兩件白色的衫衣。
“這兩件衫衣,是我親手做的。一件給你,一件,給夏雨。”
夏老頭捧著兩件衫衣,看著芳姨的背影,看希望一點點地被兩扇緊闔的門楣吞噬掉,夜緩緩地拉開帷幕。夏老頭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說:
“他媽的,老子走就是!”
他帶著芳姨的祝福和兩件白衫回來了。衫衣很合身,仿佛親自拿尺寸丈量過,連細節都拿捏到位。夏老頭絕口不提芳姨,然而那件衫衣,他一天到晚穿在身上,不舍得脫下。春秋寒暑,衫衣破了,他便縫補後再穿。到最後,整件衣服,都分辨不出本來的色澤。
我則在穿戴一次後,把它疊平,壓在枕頭底下。我老覺著是我害了芳姨,也害了夏老頭。一穿上它,愧疚和自責,就像漫漫的潮水,一浪一浪朝我湧來。
芳姨的親屬,在某個午後找上門來。夏老頭提供了芳姨的住址。他們懇請他帶路前行,夏老頭婉拒了。
“你們自己去吧。不算難找。我還有事要做,騰不出時間來。”
於是他們各自搜索。一方是尋訪芳姨的親戚,一方是搜尋垃圾寶藏的夏老頭。那天他直到子夜茶濃時,才醉醺醺地回家,倒頭就睡。第二天醒轉,又是那個成日轉悠,動不動說粗口,動粗手的夏老頭了。
我對芳姨的懷念,一直延續著,無休無止。我也苛求自己的學業更上一層樓。家裏處處都還留溢著芳姨的味道,疏淡又矛盾地濃烈。我們的生活,在一陣子的芳香中,漸漸頹敗下來。芳姨的出現,就像一束冬日裏的陽光,而隨後發生的意外,如同一柄碩大的利剪,把陽光截落成一段一段,分擱在回憶夾道兩旁,冷卻了溫度。
夏老頭似乎十分仇恨芳姨,他忌諱我提及和她相關的一切。然而他自己,又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她。如果說小王姑娘是他生命當中的第一朵流雲,那麼,芳姨,無疑就是第二朵。他注定是孤獨的,痛苦的。而我,誓必永遠都記得那一件藍色的格子襯衫,不擅言辭的芳姨,她蒼楚的臉龐,和溫和的,美好的聲音,如同鉻印熨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