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不會出事了。”
“不會吧。”狗蛋也嚇一跳,“我們分頭找找看。你朝那條路,我朝這條路。”
“但願能快點找到二毛。”
我的但願,沒過幾分鍾後就被實現。然而若事先預知,我寧願一輩子都不要實現它。
二毛靜靜地躺在我的腳下。一個缺了蓋的窘井裏。他的眼大睜著,臉上還凝聚著來不及收斂的笑意。可是——
他死了。
我聲嘶力竭地叫著狗蛋的名字。那一刻我是如此害怕,害怕厄運在驟然光顧二毛之後轉移到我的頭上。我跌跌撞撞地向回跑著,眼淚紛飛,我看不清楚前麵的路,直到我撞到狗蛋的胸口。
狗蛋的驚恐不亞於我。他的臉上除了惶惑,還有厚重的悲哀和不可置信。我們合力把二毛的屍體拖了上來,狗蛋喃喃念著:
“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我早上才拿去賣的,晚上它就淹死了二毛?”
我恍然大悟。是這個窖井吞噬了二毛,而始作俑者卻是二毛和我最好的夥伴,狗蛋。我怒吼著向狗蛋衝去,踢他,打他,咬他。狗蛋像被定住似的一動不動,隻是反複地,喃喃地念叨著那句話:
“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我早上才拿去賣的,晚上它就淹死了二毛?”
二毛確實是死了。無論我怎樣對狗蛋拳打腳踢,也無論狗蛋怎樣後悔不迭,二毛都沒有再笑著爬起來。他的的確確地,死了。
我想起二毛晶亮的目光,想起他的話,不寒而栗。就在不久前,這個活生生的二毛,還說要加入致富行列,還對未來充滿了期許,說天天要吃豬頭肉。此刻,他卻躺在我的腳旁,永遠也不會說話了。
我又想起娟子的話。她說:
“水裏都住著水妖。水妖最喜歡攫小孩子醃了吃。”
我在恍惚的迷離裏,對娟子驚歎不已,她是如此先知灼見。她沒有見過二毛,可是她對二毛的命運,似乎把握得一清二楚。
二毛的父母很快就聞風趕來。在醫生確定二毛早已死亡的診斷同時,他的母親,一屁股癱瘓在地,她抱著二毛的瘦小的軀體,號啕大哭。邊哭邊念念有詞:
“我的兒呀,是誰把你害成這樣?我苦命的兒子,你叫媽怎麼活呀?二毛,你說要去兒童公園玩的,你說想吃啃德雞的,你現在就起來,媽帶你去玩,帶你去吃!二毛,你起來,你起來!”
這個粗壯的女人,被兒子猝死的消息攻擊得暈頭轉向。竟然一次次地將二毛豎立起來。可她的兒子,這一次沒能再聽她的話。二毛是去了,一勞永逸地去了。
二毛的父親,強抑悲痛,額上青筋綻出,他咬著牙看看我又看看狗蛋。
“是誰要玩這個遊戲的?”
“是我。”狗蛋搶先回答。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狗蛋。
這個答案明顯不是男人想要的。狗蛋和身份大家都知底,既然兒子不在了,就應該在經濟上再作打算。他的目光落在我麵上。
“是我提議要玩這個遊戲的。”狗蛋再次急急地強調,“和夏雨沒有關係。”
“並且,”他忽然加上一句:“這個窖井蓋,是我偷的。”
我驚詫地望著狗蛋,我不懂他為什麼要包攬全部責任,還如此供認不諱地承認窖井蓋是他偷的。這無吝於給自己判決謀殺,然而狗蛋很冷靜地朝我微微一笑,重申道:
“是我偷了窖井蓋,害二毛淹死了。是我,和夏雨完全沒有關係。”
後來我在回憶這一節時,總覺得狗蛋的沉著之中包含了一種淒涼。我也終於明白他為什麼會主動站出來接受懲罰,他是用一種形式,去結束另一種形式的懲誡。他為了減輕良心的自我譴責,選擇了蹲班房,那是他從前那麼向往的地方。他終於用他的行動,表明了他並非一個不敢承擔責任的懦夫。
“天堂是人死了以後,魂魄遊蕩的地方。”娟子曾這麼告訴我。
二毛的魂靈,是不是也在上麵流浪?他有沒有天天都吃到夢寐以求的豬頭肉?我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如果二毛在天有靈,他一定不會要狗蛋這樣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