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活著(1 / 1)

天擦黑時,馬公民從醫院回來了。他前腳進門,呼啦啦,家裏就來了好多人。半夜了,小區的窗戶都黑了,樓房一幢一幢的,黑魆魆地靜默著,樹也靜默了,鳥雀也靜默了,就連那隻總在夜深時嗚嗚哼叫的野貓也沒了聲音。馬公民家還是雪亮一片,黑的夜裏,顯得也突兀、也刺眼,是有些不安了。

“你可想好了,開弓沒有回頭箭。”馬公民的大哥搓著手,看著馬公民說。

慘白的燈光裏,馬公民看見大哥的臉也是慘白的,王仁的臉也是慘白的,張民、王仁、老歪、黑子,所有人的臉都是慘白的。媳婦坐在沙發角上,一張苦愁的臉更是慘白得嚇人。他的心就不由得拎了幾拎,一支煙三口兩口就燒到了手指。

王仁說:“就是啊,馬公民,不是小事,還是慎重些。”

滿屋子的人都看著他。

滿屋子的煙霧都騰向他。

馬公民吃了一口煙,狠狠地把煙蒂摁在煙灰缸,擰螺絲般,右手鬆開了,左手又擰。兒子是左撇子,兒子擰螺絲用左手。“左手能使上力?”“當然,你試試。”兒子嘻嘻哈哈地把扳手塞給他。

兒子。

十天了,兒子躺在搶救室已經十天了。十天裏,馬公民沒有聽見媳婦說過一句話,連哭也是無聲。現在,媳婦低著的頭也猛地抬了起來,直愣愣地看著他,眼裏滿是傷心、惶恐和無奈。

他有什麼辦法呢?

出事的那天早上一切都好好的,兒子吃了個雞蛋,還吃了個油餅,又吃了個饅頭,還喝了一碗小米稀飯。兒子說:“還是老娘做的飯好吃。”馬公民說:“好吃也不管你了,五一你把婚結了,就不管你了。”兒子說:“你不讓我吃,我就不給你抱孫子。”

馬公民和媳婦哈哈大笑。

多好啊,結婚,生孩子。一切,多美好。

美好的生活就在這頓早飯後畫了個線,黑線,馬公民想。他又點了根煙。這線太殘忍了,馬公民心裏流著淚,硬著臉,不看任何人,說:“捐。”

滿屋子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他說:“就照我說的,捐了。”

突然,媳婦嗷地號叫了一聲,倏地衝到了馬公民麵前,扯住他的領子就嚷:“我不願意。我的兒啊。”

媳婦的聲音小下去時,手也鬆了,人,就癱倒在地上了。

人們把馬公民媳婦攙扶到沙發上,叫她冷靜,說:“事已至此,還是先看眼前咋辦吧,哭,有的是時間。”

是啊,有的是哭泣時間。馬公民眉間的暗越發黑沉。不是說很結實嗎?咋就一下,還是一個三輪車,就把你撞飛了呢?飛了就飛了吧,你斷上一條腿兩條腿,也行啊,我養你,你咋就單單把腦子給撞壞了呢?

“大腦壞死,”醫生說,“生命垂危。”

馬公民的頭一下就炸了,他上去就揪住醫生的白大褂,旋即,他的腿軟得“撲通”就跪了下去:“救救他吧,大夫,哪怕是植物人,隻要他還活著,我養他,他才25歲啊大夫,植物人也好,隻要他活著。”

“植物人你也不願做嗎?兒子,你真是狠心要離開我們嗎?你這個熊兒子啊。”

兒子鑽在車底修車,手上滿是黑的黃的油,臉上也抹了黑的黃的油,一笑,露出滿嘴白的牙。

兒子騎著電動車,風吹一樣,忽地一下就沒影了。

兒子窩在沙發上看電視。

半截被子都掉地上了,兒子還睡得呼呼……

兒子在馬公民眼前跑著、走著、笑著、說著。

兒子還活著。

哪怕一部分,那,也是兒子的一部分,那,也是活著。馬公民想。

“能活多少是多少,”馬公民咬著槽牙,說,“隻要他還活著。”

馬公民說:“他要是知道他還在這個世界上活著,肯定高興。”

“那也不能白給吧,現在這社會,啥不花錢能到手?況且,醫院還有一筆。”

是啊,三輪車還沒找到,修理廠也說沒有責任。

馬公民說:“眼下,我還顧不上這些,捐獻的事,不能耽擱。”

“兩個人的眼角膜,一個人的腎,要錢,也是應該。”王仁說。

“就是啊,咱也不是富人。”

“人家也說願意給錢。”

“我把他的器官給賣了,我就成了賣兒子的人了,”馬公民幽幽地說,“我怎麼能賣兒子呢。你們說,我怎麼能賣兒子呢?”

馬公民說:“我隻想要他活著。他活著,我就安心。”

馬公民說:“哪怕一部分,也是他的一部分。”

馬公民媳婦“哇”地哭了起來。

滿屋子的人都掉下了眼淚。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