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奴性中的神性,卻如影隨形,神采自現。如果說,曹公借警幻仙姑為秦可卿“寫神”,借尤氏為秦可卿“寫形”,那麼,書中另外一個重要人物——香菱,則是為秦可卿“寫影”。
香菱是處於奴隸地位的秦可卿,秦可卿是處於貴族地位的香菱。書中曾借他人之口,暗點香菱即為可卿。周瑞家的說: “倒好個模樣,竟有些像咱們東府裏蓉大奶奶的品格兒。”(第五回)香菱從小被拐賣,被搶,被迫做侍妾,不知父母為誰。麵對薛蟠之殘暴,夏金桂之刁潑,她處之坦然,麻木於自己的奴才生活,生於不幸之中卻沒有對不幸的不滿和反抗。 這是奴性,是極端的奴性。
然而,奴性與神性竟然結合得如此完美: 香菱身處奴才地位,心靈卻屬於另一個世界。學詩,書寫著她對真、善、美的不懈追求;生活,一片天真爛漫,將身心融會在天地萬物之中。說什麼苦?道什麼悲?在香菱眼中: “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第八十回)。誰說香菱麻木!她對大自然之神韻,該是領略得洞微燭幽吧!
此中禪意君知否?
擔水砍柴,無非是禪;
殺豬宰牛,無非是禪;
挨打受罵,無非是禪。
禪者何意?便是身處大千,光怪陸離;內心深處,卻被一片追求真、善、美的靈光所充滿,所籠罩,所陶醉。
這就是香菱,是對秦可卿的一種寫照。
黛玉有這靈光,寶釵有這靈光,然而在展開人物性格的“實寫就法”中,這靈光不免為情所迫,或為理所壓。而香菱則獨占靈光,“虛處藏神”,與可卿相反相成,渾然一體。
禪與神!
真、善、美之光,幾千年來,一直深藏在廣大民眾的心頭。她必將衝破奴性的陰雲,如太陽般照臨大地。而神性與奴性的完美結合,則有如黃鍾大呂,驚醒著私有製社會中的人民,呼喚著人性的回歸。
為著這一回歸,曹雪芹著力渲染秦可卿,賦予秦可卿以雙重的極高地位。
仙界中的可卿,前文已述,一似曹植《洛神賦》中的宓妃;俗界中的可卿,則地位直逼帝後中宮。且看可卿的住處: 寶玉“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雲: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第五回)。
這些名家字畫已非一般,更令人叫絕的是: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麵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聯珠帳…… (第五回)
整個一個皇家氣派!用可卿自己的話說: “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第五回) 神與俗,在這樣的場合氛圍中實現了混一。 而賈寶玉與秦可卿的性愛,正是在這混一中得到升華。 然而曹公奇思異彩,竟將這升華落定在一個“淫”字上。
情天情海幻情深, 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榮出, 造釁開端實在寧。(第五回)
榮府中“不肖”者為誰?賈寶玉! 曹公第三回批寶玉: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 更在第五回中批寶玉;“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以寶玉之“淫”,與屬於可卿判詞的可卿之“淫”,在寶玉入可卿屋,臥可卿床,蓋可卿被,夢與可卿遊於太虛幻境,二人“今夕良時成姻”(第五回)後,“情既相逢”與可卿交,兩淫合為一淫,共同“造釁開端”於寧府。曹公慷慨為此做結: “宿孽總因情。”(《紅樓夢》曲子第五回)此“情”對於可卿,隻能是奉獻於寶玉的。
總之,“不肖”,是對私有製及其觀念的不肖;“第一淫人”是對男女真情的禮讚。曹雪芹直麵統治階級的道德規範及偽善的封建禮教,豪情衝鬥牛地為“淫”唱了一曲天地古今回響不絕的頌歌。
然而這頌歌卻“字字看來都是血”,是血與淚譜就的。作為情的升華與意淫的禮讚,可卿與寶玉在仙界的交合表現得是崇高;而可卿在現實中的死,是被淩辱的死,是奴才命運終究不得不被人擺布的忍辱含垢,是美好的追求與奴性的壓抑之矛盾的必然。圖冊中的自盡,表現了悲憤的質變;正文中的病逝,則表現了久鬱成疾的量變。
顯然,《紅樓夢》是一場大夢,第五回是其中的小夢。小夢濃縮了大夢的內容,大夢則展開著小夢的實質。在小夢中,金陵十二釵正冊以釵黛合一開篇,以秦可卿收卷;在大夢中,十二釵以秦可卿之死初展悲音,以釵黛哀曲,淒楚遍披華林收束。一始一終,亦終亦始,便是千釵萬釵歸於可卿的隱示。正冊所示,是全書主線的虛寫,是質;全書所示,是正冊主線的演化,是量。而第五回中,以可卿入夢,以可卿出夢,更明白道出秦可卿在作者心目中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