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閑話《紅樓夢》人物(2 / 3)

這樣比喻並非是想說曹雪芹的文字功底,而是說他對人物世態的同情心,隻有在這樣同情心的基礎之上,他才能深切地觀察,認真地下筆。我想這樣寫作的,他可以算是中國第一個。所以後人評價紅樓人物,這個好,那個壞,這個輕,那個重。我看全不是這樣,曹雪芹愛他筆下的每個人物,不管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都是立體的、鮮活的。他對他們都賦予深深的同情,所以用筆誠實自然,不去把可恨之人畫成白臉曹操,也不去把可愛之人畫成黑臉包公。後世說《紅樓夢》角色不戴麵具,就是這個意思。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寫小說時還喜歡借機罵人,我知道這樣不好,但忍不住,因為罵了之後心裏舒服,可見忍住不罵是很難的。

曹雪芹開篇講了一個石頭,因為女媧補天把它落下了,心裏不服氣要去人世經曆繁華。這樣的開篇亦真亦幻,就是為了怕好事者拿去影射,這下好了,我說的是天上的石頭,沒名沒姓,看你怎麼對號入座?就好像蘭陵笑笑生寫《金瓶梅》非要借《水滸》裏的西門大官人說事一樣,都是出於自我保護意識下的虛晃一槍。

而這石頭不是賈寶玉,後來的神瑛侍者才是賈寶玉。這塊石頭隻是掛在賈寶玉脖子做了個見證人而已。但寫到後來,大概也是寫亂了,給人感覺賈寶玉就是石頭。因為一提寶黛就是木石前盟,如果黛玉是絳珠草,那寶玉就一定是頑石了。可是還淚一說又是怎麼來的呢?絳珠草是還淚給神瑛侍者的啊。我看《紅樓夢》的時候,心裏疑惑了半天,搞不清楚。我想,曹雪芹如果不是死得太早的話,這裏頭的關係,他應該再理順的。《紅樓夢》裏類似這樣的糊塗賬很多,人物的年齡都是亂來的,大觀園也是忽大忽小,我看絕非什麼藝術技巧、故意為之,實在是作者死得太突然了。

黛玉、寶釵都是跟寶玉很親近的姑娘,一個是姑表妹妹,一個是姨表妹妹,從血緣上講不分彼此。而在她們背後,一個站著寶玉的親祖母——賈母,一個站著寶玉的親媽和親姨——王夫人和薛姨媽,從支持程度上講也是不分彼此。美國人看到這裏一定要暈掉了,這麼龐大的家族關係,簡直是在考他們的心算。

寶玉什麼時候才開始情定黛玉的,這很難講,起碼一開始他是兩個都喜歡的。看見寶釵雪白的膀子就忍不住浮想聯翩,小時候做春夢也是一個女子要兼二人之美。後來大家都長大,寶釵越來越表現出“女強人的政治素質”,一有機會就要教導寶玉積極向上,用功舉業。其實這並非是壞事,男人總是要做事的,不能在大觀園裏靠別人養活一輩子。寶玉卻不這麼認為,他是紈絝子弟,不喜歡的事情寧可學鴕鳥把頭埋起來不管,所以名士風采的黛玉更加合他胃口。他自己也說,要林妹妹也說這些混賬話,我早就和她生分了!黛玉聽了這話,心情激動了老半天,其實細細想來卻可悲,寶玉不過是頑童心理,順我者好,逆我者壞罷了,取與舍就這麼簡單。黛玉那樣聰明的人,竟然也要去激動,實在大可不必。這樣的人生活中很有一些,我大伯就是一個,他有兩個女婿,他偏愛小女婿,就因為小女婿不跟他強嘴。推想之,寶玉跟黛玉在精神層麵上到底有多大的同解集,很令我懷疑。

黛玉其人是生活在半空中的,這樣的人注定不會落地,沾了人氣就不好活了。她伶牙俐齒,尖酸刻薄,半點不饒人,也是心性高傲使然,喜歡她的人會很喜歡,不喜歡她的人會很不喜歡。我對她卻有深切的同情,因為常常在她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我當然沒有那麼孤僻柔弱,但尖刻起來卻是一樣的討人厭煩。而且我知道這樣的女子是外強中幹的,看起來難以親近,實際上一肚子溫潤如玉。和黛玉一起生活很累,因為太出眾,又不肯委屈;所以隻能惹人遠遠地愛戀,聰明外露的女子大抵都是這個下場。和寶釵比起來,她身上少了很多煙火氣,所以說,寶釵可以是俗世中最好的伴侶,而黛玉僅僅適合做個精神上的愛人。

寶釵是我喜歡的人物,大氣、內斂、聰明、體貼,又不像黛玉那樣毫無用處。這種人應該大用,關鍵時候又有氣節,在國難時可以做良臣,在家貧時可以當賢妻。和黛玉不同,曹雪芹除了講她博古通今,講她文才快捷之外,廢很多筆墨寫她俗世的智慧。她知道當票,她知道畫畫要用生薑和醬,她知道怎麼樣奉承老太太和娘娘。這些都讓我想起賈母,她們其實是一種女人,她們更加適合在群體中生活,她們踩得穩左右搖擺的蹺蹺板,有她們的地方就有穩定踏實,連帶日子都是熱氣騰騰的,這說到底是種母性的體現。寶釵身上有不同於她這個年齡才有的成熟,相比之下,寶黛二人是拒絕長大的。有人很不喜歡寶釵的城府,我卻很欣賞。這跟現實生活中一樣,大家都知道單純是件好事,但卻都希望自己變得聰明圓潤。而寶釵的城府還是不脫少女的可愛和天性中的渾厚,有人說她是大觀園裏的陰謀家,危言聳聽了。這樣的女子其實是鎮家之寶,賈母之後她完全有能力執掌那個住滿猢猻的大樹。而黛玉是享受階級,隻適合藝術地活著,最後藝術地死去。

警幻仙子看見寶玉,說他是古今第一淫人,把寶玉嚇得夠嗆。警幻寬慰他說,別怕了,你隻是意淫而已。“意淫”這個詞應當是《紅樓夢》提出的,在此之前,大部分男人對女子隻有兩種態度: 一種是授受不親,那是對嫂子;另一種是狎玩褻弄,那是對妓女,賈珍、賈璉、賈蓉等都是這種態度。在他們眼中,天下女子分為兩類,能碰的,不能碰的。而到了賈寶玉這裏,又多出另一種態度,意淫。對女子,除了肉體上占有,還可以精神上欣賞而後嗬護。至於現在,“意淫”已經不是什麼好詞了。而對於女子來說,“被溫柔地嗬護著”是她們生機盎然的必要條件,寶玉無疑是在天性中帶來這種得天獨厚的氣質,所以身處溫柔鄉中,而左右逢源。賈政拿了棍子去打,“打死這個不肖子算了”,也是怕他流入色鬼一黨,其實以賈政的老派文人,是理解不了自己兒子的獨特審美傾向的。

但寶玉絕非一個徹底的意淫主義者,他身上總有些賈府公子哥的習氣,所以要跟襲人初試雲雨情,又跟碧痕不清不楚,更別說明目張膽調戲金釧了。甚至在他八九歲的時候還做過關於秦可卿的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