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寫道,秦業“因當年無兒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並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隻剩女兒,小名喚可兒,長大時,生的形容嫋娜,性格風流。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許與賈蓉為妻。”(第八回)這裏隻說到秦可卿是從養生堂抱來的,並沒有提及她的親生父母和“血統”。但到了劉心武這裏,卻成了“育嬰堂抱養的卑賤血統”了。他除了將“養生堂”等同於“育嬰堂”而外,又將“育嬰堂抱養的”解讀為“卑賤血統”出身。這怎麼能夠等同呢?難道就不可能是並不“卑賤”的人家,遭遇了突然事故,致使秦可卿成了孤兒,而被養生堂收養的嗎?《紅樓夢》寫到香菱幼年被拐子拐去。秦可卿怎麼就不可能幼年時被拐子拐去,結果拐子突然死了,以致她成為孤兒,被養生堂收養的呢?《紅樓夢》既未交待其“血統”,自然潛含著無窮的可能性,但按《紅樓夢》“不管他根基富貴”的觀念,“不管”其“血統”如何,這在《紅樓夢》是很自然的。因為重要的是她長大後“生的形容嫋娜,性格風流”,“其鮮豔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嫋娜,則又如黛玉”,兼具釵、黛之美——“兼美”(第五回),而與寶玉的夢入太虛幻境直接相關。這就是她在《紅樓夢》中的個人價值和魅力所在。解讀這種魅力,不是本文的任務,容當別論。
《紅樓夢》寫道: “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嫋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第五回)。其著眼點一如尤氏,“得意”於秦可卿的容貌和性格。但劉心武卻認為,秦可卿“如果是養生堂抱來的野種,怎麼會極妥當。就算她到了賈府後變妥當了,她又怎麼會成為賈母眼中‘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按說她第二都不是,並列都沒份兒。”又說: “賈母得的什麼意?在封建社會裏,一個家族裏的老祖宗對於自己的兒媳婦、孫媳婦、重孫媳婦最得意的、最為看中的就是血統”(《紅樓望月》第243頁)。然而,賈母對自己的親孫子寶玉娶媳婦,尚且明白說道“不管他根基富貴”,何況秦可卿!但到了劉心武這裏,卻曲解為“最得意的、最為看中的就是血統”了。這便是極端觀念背離而導致極端曲解的顯例。
秦可卿患病,尤氏要賈珍趕快請“一個好大夫來與他瞧瞧要緊,可別耽誤了。”她告訴賈珍: “現今咱們家走的這群大夫,那裏要得!一個個都是聽著人的口氣兒,人怎麼說,他也添幾句文話兒說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個人一日輪流著倒有四五遍來看脈。他們大家商量著立個方子,吃了也不見效,倒弄得一日換四五遍衣裳,坐起來見大夫,其實於病人無益。”(第十回)這裏講得很清楚,她在責怪這些醫生無能,不但治不了病,反而對病人不利。秦可卿是病人,自然不會穿著見客的衣服,而是穿著便服臥床不起。但醫生是外麵的男人,秦可卿是少婦,男子有別。醫生來診一回病,她就得穿戴整齊以便見這些外麵的男人,自然得換見客的衣服。這原屬正常禮儀而又不得已的事。《紅樓夢》中多次寫到醫生到榮國府治病,連王夫人、丫鬟們都連忙回避。尤氏愛憐秦可卿,所以她的話中有“倒弄得”一語,分明含有既愛憐又不得已之意。但到了劉心武這裏,就被曲解為“一個營繕郎家裏長大的棄嬰,她怎麼會有一種比賈府裏更排場的更衣習慣?”(《紅樓望月》第48頁)而且還用賈珍的話來旁證自己的解讀。賈珍的原話是: “這孩子也糊塗,何必脫脫換換的,倘再著了涼,更添一層病,那還了得!衣裳任憑是什麼好的,可又值什麼,孩子的身子要緊!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麼。”(第十回)這個意思很清楚,他是擔心秦可卿因“脫脫換換”再添病。人已病成這個樣了,愛惜身體要緊,不必再拘禮,不必“脫脫換換”了。可是,到了劉心武這裏,意思又變了——“賈珍還隻不過是財大氣粗而已,秦可卿卻儼然公主做派”(《紅樓望月》第48頁),硬是要把秦可卿按禮儀而不得已的“脫脫換換”曲解為“儼然公主做派”,以便於將她向“弘皙的妹妹”方向扯。
劉心武很推崇脂硯齋的批語,經常拿來作為自己的根據。甲戌本第十三回有一條著名的批語: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甲戌本影印本第十三回)劉心武對“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語恭敬奉行,但對秦可卿臨死托夢給王熙鳳所講的話,卻完全是不同的態度。秦可卿那些話,也不過是些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之類的常識,脂硯齋也分明“感服”她的話。但劉心武卻並不“感服”,而是大加譏諷: “一個養生堂裏的棄嬰,一個長在小小營繕郎家中的女孩,耳濡目染的恐怕淨是‘東拚西湊’借錢過日子的生活情狀,又哪來的這種‘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的經驗教訓之談?”“她若說些比如悔淫慚浪、勸人改邪歸正的話,倒差不多”(《紅樓望月》第41頁)。這便是典型的為我所用的態度。為了把秦可卿“探佚”——應當說是“索隱”成為皇室血統的“弘皙的妹妹”,他既漠然於《紅樓夢》固有的觀念,也不斷因誤讀而曲解原義。
然而《紅樓夢》所呈現的秦可卿,是寧國府的長孫媳婦,管家“奶奶”,對應於榮國府那邊的王熙鳳。王熙鳳對她十分關心,兩人關係極好。盡管王熙鳳是個極高明的勢利鬼子,但她對秦可卿卻是一片真情和熱心。盡管秦可卿是從養生堂抱來的,但嫁到寧國府後,可以通過學習獲得大家庭生活所需的知識——其實也不過是管理家務的生活常識,拓展胸懷,以與自己所處的生活條件、地位、職責相適應。小說寫得很分明,她在這方麵是成功的。賈母素知她“是個極妥當的人”,尤氏誇她“為人行事”,親戚、長輩無不喜歡,也果然為賈府眾人所喜歡。張友士為其診病後也說: “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第十回)。雖然這“心性高強聰明不過”實是她的致病之由,但也是她成功的個人條件。《紅樓夢》按自己的觀念對她的描寫和評價,從各種人物的視角表現出來,互相呼應,渾然自洽。
作為小說人物,《紅樓夢》賦予秦可卿富於個性的角色定位,以便達到其整體意圖,而不是劉心武的意圖。隻不過劉心武以“家庭背景”和“血統”決定論的觀念為前提,不能理解、領悟、接受《紅樓夢》內涵的與他相反的觀念,而自以為是地誤讀原文、曲解原義罷了。“秦學”之所以自以為是從文本研究出發,而其實是曲解文本的產物,原因便出於劉心武的自以為是的觀念前提,又未能“虛心”地解讀、領悟《紅樓夢》固有的觀念,而並非出於《紅樓夢》原文方麵的問題。這當然僅指有關秦可卿的部分而言。
自然,這隻是我的一孔之見,也許不久就會證實是我錯了。“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尚祈劉先生和方家不吝賜教,以使我獲得改過自新的機會和教益。《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典範之作,早已進入國民高等教育體係,甚至列入中學生的課外讀本,成為國民古典文學修養的公共資源。對它的解讀本身便體現了古典文學乃至一般文學的修養和理解力。通過正常的學術討論和交流,以期對這部名著獲得準確的理解,我想,未始不是一件文化上的公益之事,故不揣簡陋寫此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