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唐朝的釘梢(2 / 3)

中國人,喜歡把事情搞到極致,一旦搞到極致,也就走到頭了。官場如此,文壇如此,大人物如此,小八臘子也如此。作家、詩人,過去的、現在的,誰也不能例外。

作這首吊膀子詞的張泌,據近人李一氓的考證,不一定就是後來由南唐仕宋的中書舍人。但他是五代的一位文人,確鑿無疑。魯迅由這首《浣溪沙》,以為唐朝就有“釘梢”,顯然是一個小小的筆誤。

唐,五代詞作為唐詩的餘緒,經常是合二而一地加以考量的。無論如何,唐朝的浪漫,體現在唐朝的四萬多首詩上;同樣,唐朝的詩,也十足表現出唐朝的三百年浪漫。因此,後世很容易把五代詩歌的浪漫,算到唐朝頭上。固然,沒有浪漫,不可能有詩,沒有詩,也就談不上浪漫。詩和浪漫;猶如一枚硬幣的正反麵。但是,到了張泌這一代花間詩人,這種中國人的喜歡極端,喜歡絕對的形而上毛病,又浮上台麵,將浪漫推向了極致,除此以外別無長物,似乎從公元907年到960年的半個世紀裏,中國人隻有情、隻有愛、隻有性、隻有色,每個人都處於發情期、求偶期,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這樣,透過《花間集》或是《尊前集》,我們還能嗅出一絲時代的氣息嗎?除了“晚逐香車進鳳城”的快樂外,文學所能表現的曆史,便隻好是空白了。其實,那時中國人之苦難深重,之水深火熱,在一部二十四史中,也是數得著的。而發生在這一時期前後的人食人現象,則尤其駭人聽聞,在世界史中也是極其罕見的。就連非洲腹地、南洋群島的吃人吃慣了的原始部落,那些酋長大人,也對我們一向推崇的農民革命領袖黃巢,望塵莫及。

“據唐代張鷲的《朝野僉載》隋末荒亂,狂賊朱粲起於襄、鄧間,歲饑,米斛萬錢,亦無得處,人民相食。粲乃驅男女小大仰一大銅鍾,可二百石,煮人肉以喂賊。生靈殲於此矣。”

而據《舊唐書》,黃巢“圍陳郡三百日,關東仍歲無耕,人餓倚牆壁間,賊俘人而食,日殺數千。賊有舂磨砦,為巨碓數百,生納人於臼碎之,合骨而食,其流毒若是。”到底黃巢這座食人工廠,一共吃掉多少人,史無記載。但他“圍陳州,營於州北,立宮室百司,為持久之計。”將朱粲的“舂磨砦”,發展成更大規模的“搗磨寨”,數百(一說三千)巨碓,同時開工,成為供應軍糧的人肉作坊,流水作業,日夜不綴。將活生生的大批鄉民,無論男女,不分老幼,悉數納入巨舂,頃刻磨成肉糜。陳州四周的老百姓吃光了,擴大原料供應來源,“縱兵四掠,自河南、許、汝、唐、鄧、孟、鄭、汴、曹、徐、兗等數十州,鹹被其毒。”

一個大好的中國,生是讓這位食人狂,食得神州陸沉。降至五代不遠,其餘部仍繼續作惡。“賊首(秦宗權部),皆剽銳慘毒,所至屠殘人物,燔燒郡邑。西至關內,東極青、齊,南出江淮,北至衛滑,魚爛鳥散,人煙斷絕,荊榛蔽野。賊既乏食,啖人為儲,軍士四出,則鹽屍而從。”(據《舊唐書》)

“在這樣一個屍骸遍野,白骨如山的中國大地上,晚唐、五代詞的總集《花間集》,從第一首溫庭筠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到最後一首李詢的《河傳》“春暮,微雨,送君南浦……”,整本書悉是男情女愛,濃桃豔李,風花雪月,無病呻吟的長詞短令,美則美矣,可除了美之外,你不覺得這些詩人沒心沒肺,在那兒裝孫子嗎?

最差勁的莫過於韋莊,他曾經以關中的大戰亂,大災難為背景,寫了一首千餘言的長詩,題曰《秦婦吟》,因此得名,人稱之為“秦婦吟秀才”。後來,他入蜀為相,正如當下文壇誰不寫性誰就落伍一樣,他的為民鼓呼的詩篇,到了成都,與流行的花間風格大相徑庭,這位老兄竟然感到很難為情,偷偷藏到不見天日的敦煌莫高窟中去了。這種受文壇風向的左右,而不能自已的作家詩人,是最沒骨子的一撥。

這部中國最古老的詞選,成書者趙崇祚生平不詳。據歐陽煱序,可以斷定他是一位五代時的書商、出版家或者是資深編輯。看他的藝術趣味,倒與當代那些愛“寫”褲襠文學的作家和愛“出”褲襠文學的出版家,不謀而合,心心相印。趙崇祚對於情愛文字、性欲隱喻、肉感陳述、猥褻動作,所表現出來的偏執的癖愛,與中國一以貫之的傳統文學精神,是相當不一致的。不過,他還沒有墮落到隻會脫褲子,他還擁有較高的藝術審美水平,這正是《花間集》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