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賈府的洋貨(2 / 3)

因此,在一個社會中,大多數人不能消費,隻有極少數人可以消費,是社會生產力低下的證明。我們參觀故宮的鍾表館,絕大多數為西洋產品,隻有很小部分出自廣東工匠之手,說明中國長期停滯不前的事實。於是,擁有洋貨,便成為一種特權,消費洋貨,便表明非同一般的身份。《紅樓夢》中鳳姐的上房裏,那自鳴鍾“咯當咯當”響起來,把劉姥姥嚇了一大跳,這位鄉下人立刻感到自己卑微渺小,道理就在於此。社會的商品越匱乏,消費的等級觀念越加強。文革初興,紅衛兵起,人手一箍,橫掃一切,但其佩戴袖箍的區分,高幹子弟為毛呢料,中幹子弟為絲質品,普通工農子弟為紅布條,就是這種等級消費觀的流毒了。

在清代,家中有洋貨者,那可是不得了,是這家人具有政治地位、經濟實力的標誌。以和珅為例,乾隆死後,鹹豐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抄他的家。在藉沒的物品中,竟有大自鳴鍾19座,小自鳴鍾19座,洋表100餘個。他要這麼多鍾表幹什麼?一非修理工,二非收藏家,三更不是為了計時,說白了,以此來證明其炙手可熱的權勢罷了。

曹雪芹也不例外,他是大師,不錯;可他,更是一個具有喜怒哀樂,感情豐富的人。盡管,他寫到每樁事情,每件物品,都會讓他陷入悔恨、嗟怨、痛苦和無邊無涯的自我煎熬之中;然而,中國人靈魂中那種阿Q式的“我們先前——比你闊得多啦”的自慰情結,在這位偉大的文學家身上,不可能一星點都沒有的。雖然他在北京西山寫《紅樓夢》時,已經沒落到“茅椽蓬騰,瓦灶繩床”,“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地步,但回憶到繁華歲月的往事,尤其筆墨落到洋貨的點點滴滴時,仍舊耐不住要炫耀的。

雖然,按劉姥姥的話說,“痩死的駱駝也比馬大”但是,“內囊兒已經盡上來了”的“鍾鳴鼎食”之家,沒落衰敗的頹象,無論怎樣的生花妙筆,也遮掩不住。可作者喝著薄粥,啃著鹹菜,還在那兒大寫特寫蓮葉羹、鴿子蛋、烤鹿肉、拌茄鯗,我覺得他某種程度上是在打精神上的牙祭;已經窮得“饔食有時不繼”,還殫精竭慮地、事無巨細地,記錄下那奢華年月裏,從服飾、器玩到食品、藥品諸多方麵的洋貨。也許,這是文學大師深刻掲示封建貴族由盛而衰的真實過程所必須,可也讓我們窺察到曹雪芹,對於他家族顯赫的昨天,那多少有點病態的留戀和近乎癖嗜的宣揚。

大師,請恕我失敬了!假如,我擁有過這一份輝煌的記憶,大概也是很難忘情的。

現在,來看看曹雪芹筆下的舶來品展覽。

首先,也許是作者出身織造世家的緣故,在服飾方麵的洋貨,寫來更得心應手些,列表如下:

在奢侈品的消費層次中,女性從來是最勇敢的花錢者,而且也是毫不猶豫讓別人為她解囊的中堅分子。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也不會不如此。

其次,在器玩方麵的洋貨,曹雪芹寫了:

“從上述表看,洋貨出現的頻率,前八十回要高於後四十回。續書者高鶚先生的購買力,比之出身於織造世家的曹雪芹,大概要差得遠。這應了魯迅所說閑且憊矣”的評語,不過,讓他豁出膽子,賣弄洋貨知識的話,也會驢唇不對馬嘴,與其如此,不若藏拙。正如巴爾紮克寫貴族,總是不如托爾斯泰寫得那樣地道、自然。巴爾紮克筆下的貴族,幾乎與他一樣,有桶粗的腰,有盆大的臉,有廚師的身軀,有手藝人的臂膀,透出俗不可耐的市民氣。而托爾斯泰的伯爵,即使在那裏幹木匠活,也有貴族的高傲派頭。

所以,曹雪芹盡管落魄西山,除了那副傲骨外,已經一無所有,而且可以肯定,往昔的“把銀子花得像海水淌”的繁華歲月,他也沒過上幾天,能在他童年記憶中那張褪色發黃的照片上,寫出如此紛繁多端、花樣迭出的洋貨,他的創造力、想像力,絕非凡夫俗子的我輩所能望其項背的。

一方麵,內府派遣出來的江寧織造的差使,官階不高,但那是康熙安排在人文薈萃的江南,起到克格勃作用的重要角色。那些一心想進入中國的傳教士和商人,自然會看重這個能夠上達天庭的衙門。因此,織造署擁有當時富庶階層尚不能獲得的洋貨,是理所當然的。另一方麵,曹雪芹其生也晚,盛世不再,可天才的他,能將聽到、見到、感到、意識到的有關家族的點點滴滴,賦予鮮活的藝術生命,再加上他那一份感傷和惆悵,便產生出強大的感染力。洋貨,隻是一個由頭,但洋貨的生聚散失,表現了一個貴族之家的崩解,於是,在那些生動的故事、變化的情節、凸顯的細部以及一個個人物命運的後麵,為後人提供了無限廣闊的想像空間,遂造出中國文學史上的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