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得力的、有用的門子,既是老爺的耳目,又是老爺的膀臂,做事絕對恰如其分,言談絕對投其所好,行為絕對十分乖巧,馬屁絕對拍得充分。要沒有這等見機行事的敏捷、心領神會的聰明、手疾眼快的利落、無恥卑鄙的行徑,這碗飯是吃不好的。
要是老爺覺得不順心、不順手、不周到、不懂事,就會將其打發走了。
所以,門子與老爺的密切程度,也許僅次於老爺與妻子、與情人、與子女的關係。如果說,家庭成員是官員的第一道包圍圈,那麼,門子,包括跟班、長隨、秘書、參謀、廚子、保姆、家丁、奴仆,則是家庭與公堂之間的第二道包圍圈。
因此,門子門子,真像一扇門那樣,讓你進來,你才能進來,不讓你進來,你還真是敲不開,除非你有贄見之禮,而且足以打動他的心。小小不言,三文兩文,他連眼皮都不抬的。由於門子能在第一時間內,獲得老爺的第一手信息,在這個老爺管治下的大小官吏、辦事衙役、士農工商、黎庶黔首,還真得視門子的臉色行事。
《紅樓夢》的這一回,寫了門子李十兒的神氣活現。
隻見糧房書辦走來找周二爺。李十兒坐在椅子上,蹺著一隻腿,挺著腰說道:“找他做什麼?”書辦便垂手賠著笑,說道:“本官到了一個多月的任,這些州縣太爺見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說話,到了這時候,都沒有開倉。若是過了漕,你們太爺們來做什麼的?”李十兒道:“你別混說,老爺是有根蒂的,說到那裏是要辦到那裏。這兩天原要行文催兌,因我說了緩兩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們周二爺做什麼?”書辦道:“原為打聽催文的事,沒有別的。”李十兒道:“越發胡說!方才我說催文,你就信嘴胡謅。可別鬼鬼祟祟來講什麼賬,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
可以想像,這位蹺起腿來的李十兒,那副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吆五喝六、神氣活現的德行。別看他不過是個門子,但此時此刻,他比老爺還老爺。他站在大門口,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幵的氣概。
《紅樓夢》第三回,“金陵城起複賈雨村”中,曹雪芹也寫過一個類似人物,應天府的一個門子。雖然連名姓都沒有,但卻給人留下難忘印象。
大師筆墨,確有不同尋常之處。
這個起複的賈雨村,原來落魄時,曾經在蘇州的葫蘆廟裏,短期寓居,在那裏求學上進過。當時廟裏的一個掃地做飯、澆水種菜的小沙彌,自然也就與賈秀才有了來往。後來,賈苦學成才,一舉考中,離開了葫蘆廟高就去了。仍在廟裏的小沙彌,受不了吃齋念經的清苦,隨後不久,也就還了俗,留起頭發,三混兩混,托人謀事,居然在應天府的官衙裏,當了個門子。
沒料到,這回新上任的府尹,竟是他當年葫蘆廟的老相識,小沙彌自然很巴結,很近乎,很想攀附。賈雨村再次發跡,得到重用,很大程度上得力於賈府的援引。誰知一上任,就碰上與賈府有姻親關係的皇商薛蟠恃勢搶妾、逞凶殺人的棘手案件。
這個案子一直沒有結,因為前任府尹都感到難辦,拖了下來。
起初,賈雨村調閱卷宗,覺得這個薛蟠強蠻囂張,倚仗後台,連官府都不買賬,賈剛上任,很想樹立形象,便要借此發威。再審定案,驚堂木拿起來,按律判刑,殺人抵命,罪不容貸,還有什麼好說的。發簽時,他見到小沙彌向他使眼色,遂暫時休庭,退下來問:“究竟因為什麼,你不讓我做出判決?”
“老爺有所不知,這個呆霸王的來頭可是不小……”
這個小沙彌才以熟人體己的口吻,將金陵城裏的薛、王、賈、史四大家族,這個利益結合體,其樹大根深,其無比威力,其“一榮俱榮,一枯皆枯”的互相維護的厲害,告訴了他。聽到這張“護官符”,了無所知的賈雨村躊躇了。
在密室裏,小沙彌附耳過來,為他獻計獻策:“老爺,也許我不當講,也許我多嘴,也許我想老爺您肯定英明,隻是初來乍到,百廢待興,來不及下察詳情。老爺您能謀得這份差使,固然是聖上的旨意,怎麼說也虧了金陵賈府的襄助。這正是一個借此示好的機會,您老怎麼能秉公斷案呢?”
一席話,說得賈雨村恍然大悟,再次上堂,將薛蟠的故意殺人罪,改成一氣之下失手誤傷。遂以過失傷人致死罪,從輕發落。反正薛家有的是錢,多多賠償也就是了。然後,賈雨村寫了封信給賈政,信中故意輕描淡寫道,令甥之事,已經解決,勿庸過慮,大可放心等等,無疑送上一份厚禮。
據說,毛澤東讀《紅樓夢》,最欣賞的就是這個護官符的細節,評價極高。認為體現出封建社會中統治階層盤根錯節的黑暗本質。後來,賈雨村覺得這個熟知其底細的小沙彌,留在身邊,終非好事:第一,揭底怕老鄉,他了解自己卑微的過去;第二,這門子頗熟悉官場奧秘,為官訣竅,是個危險人物,早晚會對其不利,說不定,還可能是個定時炸彈。於是借了個名目,將他遠遠打發了。
相比而言,曹雪芹筆下的小沙彌,是一個活靈活現的人物。高鶚筆下的李十兒,應該說是更典型也更深刻的官場小人形象,這些在領導身邊做事的小人物,可以用“地位不高,影響很大,名分稍差,權力很大”四句話來形容。李十兒,不學無術,缺德少才,狗屁不是,奸詐小人,別看他什麼也不是,最後,他用慢功,磨得賈政不能不聽他的擺布,這就是聰明外露的小沙彌所不及的地方了。
行行出狀元,李十兒就是門子中的佼佼者。
小沙彌,其實有些傻。我認為,倒不一定是小沙彌傻,而是寫小沙彌的曹雪芹先生傻。在熟悉官場政治的黑暗齷齪、烏七八糟、上下其手、暗箱操作這些方麵,曹大師的感性知識遠不如高鶚,因為不在官場滾上多年,滾一身油汙,碰一身傷痕,不可能有真情實感的體驗。高大師當過小官,也當過大官,既當過京官,也當過外省的官,既當過好官,大概也當過壞官,在那樣一個腐朽腐敗的政權體係中,他要不同流合汙,也難以為繼。因此,他對於吏治,對於行政,對於其中許許多多的貓膩,要比連個小組長也沒當過的曹雪芹,在行得多,明白得多,生動得多,也深刻得多。
高把那個蹺起一隻腳,挺著腰板的李十兒,寫得很成功,成功到連賈政也拿他沒辦法。他組織的一次官府工作人員的怠工行動,一個個在堂上沒精打采,一個個在底下唉聲歎氣,叫誰誰不應,喚誰誰不來,連飯也開不出來,一杯熱茶也送不到手。你老人家不就是想當正直的官,照章辦事的官嗎?好,讓你呼天不應叫地不靈,看你奈我何。賈政隻有放手,任他們胡作非為,直到最後被人參奏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