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活在今天,一定是三級片或A片的強烈愛好者。
其實,從長遠的觀點來看,在文化政策上采取禁止、杜絕、隔離、封殺等等手段,常常是不見效的。即使能得到片刻的“萬馬俱喑”,也落罵名於千古萬世。“千古一帝”的秦始皇,焚書坑儒,何等厲害?但是,“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陳勝、吳廣之流在大澤鄉揭竿而起,與焚的書、與坑的儒是絲毫不搭界的。
實際上,《紅樓夢》是禁不絕的,紅學家視做瑰寶的手抄本,出現那麼多,就是愈禁愈烈地下廣泛傳抄的結果。從而,僅僅研究版本,也能成為紅學的一門學問。想想,封建統治者的愚懵,文化政策製訂者的狗屎,也真可笑,竟給後來的紅學家提供許多混飯吃的機會。
“我一直認為,道學家在《紅樓夢》裏看到淫,其實也還是看對了的。清人陳其元《庸閑齋筆記》裏說淫書以《紅樓夢》為最,蓋描摹癡男女情性,其字麵絕不露一淫字,令人神遊,而意為之移,所謂大盜不操戈矛也。”
道學家所說的淫,是非常廣義的,不但性意識、性心理、性行為、性變態,乃至一切與男女情愛有關聯的事物和現象,統統視之為淫。而且,在“萬惡淫為首”的定性下,性等於淫,淫也就等於惡。他理直氣壯,他大義凜然,你曉得他是王八蛋,是在裝孫子。曹雪芹要不是死得早,右派當不上,壞分子是跑不掉的。
《紅樓夢》問世以後,曾一度被禁過,禁的原因多與政治無涉,而是道學家所說的那個“淫”字。其實,這些批判者壓根兒也沒弄曹雪芹,他寫《紅樓夢》很大程度上是在撥亂反正,是對於當時流行的淫穢讀物的矯枉或糾偏。
“也許你會認為這是笑談,我做出這樣的推斷,是根據他在作品中反複宣揚過的文學主張。《紅樓夢》第一回,曹雪芹開明宗義,就寫道……況且那野史中,或訕鎊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凶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汙臭,最易壞人子弟;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麵,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道情詩豔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姓名,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小醜一般。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
《紅樓夢》出現以前,明萬曆年間,蘭陵笑笑生拋出了《金瓶梅》這部奇書,作者究竟是誰,有好幾十種推斷,沒有一個說法被認定。但是,此人必是一位名士,是毫無疑義的。他開創了中國文學中直接性描寫的先河,先前的文學傳統中,並非完全絕跡此類性交文字,但到他這裏,公開的而不是隱晦的,暴露的而不是收斂的,惡俗的而不是文雅的,大張旗鼓的而不是點到即止的性描寫,可謂集大成者。自打蘭陵笑笑生開了這個不好的頭以後,明末清初,盛行的色情小說,皆是以《金瓶梅》為範本,通篇充斥著更淫穢、更肮髒、更下流不堪、更不堪入目的耽迷於性行為細節的筆墨,這些等而下之的模仿者,其作品已經到了令人作嘔的程度。
所以,曹雪芹才以作家的良知,從事這種在性文學領域裏振聾發聵的舉動。
在中國性文學的發展過程中,具體到性描寫的筆墨,向來有收、放之分,有縱情放肆和斂約從容之別。在敦煌藏經洞中發現的唐代白行簡的《大樂賦》,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稱做中國最早的直接描寫性事的文學作品。白行簡,為詩人白居易之弟,傳奇《李娃傳》的作者,能將男女情愛肉欲寫成賦,在中國色情文學中可謂開山之作。文雅都麗,綺靡香豔,寫得相當色情,但並不猥褻。在此以前,漢無名氏筆記《漢雜事秘辛》,對於女性胴體描寫的文字,雖極露骨,但還具一定的美感和文采。據考證,這篇筆記,似為唐或六朝人的假托,約與《大樂賦》相前後。從這兩篇古代性文學的範例看,中國文人寫性,在明代以前是比較收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