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無可笑處(2 / 2)

“這位有士風但非士族,為此感到很遺憾也很痛苦的紀先生,雖然已經給自己兒子娶了一位出身華族的女兒,門望有所改善,還嫌得不很夠。仗著與皇家過從甚密的老關係,終於向齊武帝提出來,希望靠聖上的關係來改變一下本人的狀態。皇帝感到為難卿要做什麼官,朕可以給卿,但卿定要做士大夫,卻不是朕說了算的。”想了一會兒,“卿何不去找一下江斅呢!那位大學士可是士大夫階層的領袖人物呀!”《南史》記了一段他去拜訪江斅的經過:“僧真承旨詣斅,登榻坐定,斅便命左右曰:‘移吾床讓客。’僧真喪氣而退,告武帝曰:‘士大夫非天子所命。’”紀僧真本打算敦請這位文化巨擘,給他一個麵子,名列士林,能夠參加名流協會,名片上可以印出什麼什麼會員的頭銜,哪怕掏腰包自費出書,雇人評論,隻要能加入你們這支隊伍就行。想不到那位大學士還挺古板,叫傭人把胡床挪得距離來訪者遠些,不願沾非同一階層人士的邊兒。

像這類讓非我族類的客人碰一鼻子灰,令其掃興而歸的例子,江斅不是第一位。就在上一朝劉宋時代,有位叫王僧達的尚書右仆射,也幹過這樣不給人臉麵的事情。他的鄰居,是皇親國戚,宋孝武帝劉駿的表兄弟,撫軍參軍路瓊之。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人家很客氣,抱著恭恭敬敬的態度登門拜候,這個真正出自烏衣巷的王謝子弟,哪把這個出身寒微、門第低下的路瓊之放在話下,故而接待失禮,不肩理會,有意怠慢,一臉的看不起。更甚者,待客人告退後,王僧達讓下人立刻把他坐過的椅子,拿到門外燒掉。路瓊之知道此事後,哪受得了這等羞辱,哭著向姑姑路太後告狀。太後也大為惱火,我還活著就這般欺侮我娘家人,要劉駿嚴辦王僧達。皇帝深知這些世家子弟的臭毛病,便勸他母親:“瓊之年少,自不宜輕造詣,王僧達貴公子,豈可以此事加罪?”

紀僧真遇上這樣令他尷尬的場麵,隻好碰壁而歸,從此,也就沒了興頭。

因為記史的官自是士大夫無疑,所以,對一心要擠入名門望族當士大夫的紀僧真,是以一種嘲笑的口吻,來講述這段故事的。雖然紀僧真這種虛榮心不足為訓,但按《南史》和《南齊書》所說,他確實並不比別的士大夫差到哪裏去,他努力提高個人及家庭在等級社會中地位的努力,希望能夠上層次,有機會進入高水平的交流聚集之中,這沒有什麼值得恥笑的地方,實際應該值得尊敬的。

要是中國曆史上所有大老粗出身的幹部,都有這份進取之心,不以外行領導內行為榮,不以修理知識分子為業,中國肯定早就大為改觀了。紀僧真沒有打皇帝的旗號,硬逼著人家認可他是文化界的行家裏手;也沒有通過上級指定的辦法,混跡文壇,指導作家,指手畫腳,自封導師。即或說這個紀僧真附庸風雅,混跡儒林,也沒有什麼好指責的,總比鐵定一顆心去做貪官汙吏、奸臣賊子強呀!他希望從此可以使自己的周圍,多一些知書識禮之人,博學宏儒之士,提高自己的精神文明,難道有什麼不妥麼?

每當讀史至此,心裏倒不以作史者為然,紀僧真有要求過分嗎?我以為未必。

相反,中國的士大夫,也並非像自行標榜的完人、聖人那樣清流、清高,不見得比紀僧真更令人尊敬,除不多的硬骨頭外,大多數在強者麵前成為弱者,而在弱者麵前馬上又成強者。這種羊前為狼、狼前為羊的兩麵性,就以江斅為例,也難免如此的。當公元494年,南齊的蕭鸞,先廢鬱林王,後廢海陵王,自立為帝的政治動蕩期間,這位江先生既不讚成采取非正常的政變手段,又不敢得罪主持朝政的蕭鸞集團。政權變易之後的大開殺戒之際,讓他去出席新政權聚會,嚇得他不能不去,不去也許會殺頭,去了又怕落下篡立的助紂為虐的名聲,壞了一生名節。怎麼辦,於是,假裝喝得大醉,酒精中毒,人事不知,嘔吐一車,就這樣,落一個去了等於沒去的結果。這種首鼠兩端的軟弱行為,不正說明令紀僧真高山仰止的大學問家,同樣不過爾爾嗎?

人們總喜歡笑話別人,卻很少笑話自己,這恐怕也是知識分子應該自省的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