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泥愛”者鑒(2 / 2)

當時,永樂不喜身肥懦弱的長子,屬意那個驍勇跋扈的次子,朱高熾差點被廢,當不成太子。楊士奇極力美言,予以回護,才得以無事。後來,仁宗繼位,便立升他為禮部侍郎,兼華蓋殿大學士,加少保,頒“繩愆糾謬”勳匾,予以殊榮。隨後進少傅,為兵部尚書,也算是對這位老臣的恩渥和報答。

也許因為這種原因,仁宗當朝,作為宰輔的楊士奇,和以前侍候成祖大不相同。能夠秉公用人,持直主政,能夠坦陳己見,諫言無忌。中國知識分子之可愛處,有了一點發言權,還是能夠為國為民做點好事的,正史上對他予以相當肯定。譬如仁宗登基後,那些在他為太子時,得罪過他的官吏,他一心懲辦,大搞報複,是被楊士奇勸止住了的;譬如那些上書歌功頌德的臣僚,因為馬屁拍得順當,仁宗很開心,便要加以提拔,是被楊士奇一一反對掉的;譬如後來成為棟梁之材的於謙、周忱、況鍾這些才誌傑出之士,又都是他發現引薦而獲得重用的。“雅善知人,好推轂寒士,所薦達有初未識麵者。”(《明史》)

有一位叫顧佐的禦史,也是楊士奇起用的人才。有一次,“奸吏奏佐受隸金,私遣歸。帝密示士奇曰:‘爾不嚐舉佐廉乎?’對曰:‘中朝官俸薄,仆馬薪芻資之隸,遣隸半使出資免役,隸得歸耕,官得資費,中朝官皆然,臣亦然。’帝歎曰:‘朝臣貧如此!’因怒訴者曰:‘朕方用佐,小人敢誣之,必下法司治。’士奇對曰:‘細事不足幹上怒。’”(《明史》)

從這些地方看,楊士奇在盡責為官上,可謂兢兢業業,孜孜不懈。但是,這樣一位極明白事理,極通曉大體的政治家,卻因為“泥愛”其子,而成為一個被蒙蔽的糊塗父親。

“李賢這樣寫道士奇晚年泥愛其子,莫知其惡最為敗德事。若藩臬郡邑或出巡者,見其暴橫,以實來告,士奇反疑之,必以子書曰,某人說汝如此,果然,即改之。子稷得書,反毀其人曰,某人在此如此行事,男以鄉裏故,撓其所行,以此誣之。士奇自後不信言子之惡者。有阿附譽子之善者,即以為實然而喜之。由是,子之惡不複聞矣。及被害者連奏其不善之狀,朝廷猶不忍加之罪,付其狀於士奇,乃曰左右之人非良,助之為不善也。而有奏其人命已數十,惡不可言,朝廷不得已,付之法司。時士奇老病,不能起,朝廷猶慰安之,恐致憂。後歲餘,士奇終,始論其子於法,斬之。鄉人預為祭文,數其惡流,天下傳誦。”

焦竑對這個敗類又有進一步的描寫:“楊文貞子稷惡狀已盈,王文端為文貞言之,遂請省墓,實欲製其子也。稷知,每驛遞中,先置所親譽稷賢。後揚言曰:‘人忌公功名之盛,故鎊稷耳。’稷複迎於數百裏外,氈帽油靴,樸訥循理,家中圖書蕭然。文貞遂疑文端妒己,還京師,出之吏部。”

魯迅先生寫過一首《答客誚》的舊體詩“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為父親者,愛自己的兒子,是一種很正常的人類天生的感情。但這種愛,超過一切,壓倒一切,以致顛倒黑白,枉顧是非,那就害人害己,遺禍社會。

因為這個父親,不是蹬三輪的,誰也不會關心;也不是賣雞蛋的,誰也不會注意;且並非碌碌無聞的大人物,而是眾所周知的大宰輔。於是,有這樣一個被斬首的混賬兒子,縱使相信是被蒙蔽,是糊塗蟲,不曾同流合汙,也不曾狼狽為奸,那不論是楊士奇,還是別的什麼士奇,也不論是過去的楊士奇,還是當代的別的什麼士奇,都會成為曆史上的一個大笑柄,為人所不齒,被人所唾棄。

明代的何良俊,在其所著的《四友齋叢語》中,那批判的鋒芒就直指楊士奇了。

“楊文貞公之子,居家橫暴,鄉民甚苦之,人不敢言。王抑庵直是文貞同鄉且相厚,遂極言之。後文貞以展墓還家,其子穿硬牛皮靴,青布直身,迎之數百裏外。文貞一見,以為其子敦樸善人也。抑庵忌其功名,妄為此語,大不平之。後事敗,鄉民奏聞朝廷,逮其子至京,處以重典。文貞始知其子之詐,然文貞猶以舊憾,抑庵在吏部十餘年終不得入閣者,人以為文貞沮之也。由此事觀之,則三楊之中,文貞為最劣矣。”俗話說,知其父者莫如其子,同樣,知其子者也莫如其父,從遺傳學的角度考量,父子之間,總是會有共同的基因。按照其子楊稷那一份作偽本領,造假功夫,高超的表演能力,嗚呼,我不禁懷疑,這個老爹,果然是被蒙在鼓中麼?

“泥愛”之禍,這位明代賢相,確實是一麵值得照一照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