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詩》是官方出版物,“或雲”這兩個字,就很有政府新聞發言人那種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的口吻。文人筆下的《唐才子傳》,這段史實,就寫得率直真實、愛憎分明了。他說:“希夷天賦俊爽,才情如此,想其事業勳名,何所不至?孰謂奇蹇之運,遭逢惡人,寸祿不沾,長懷頓挫,斯才高而見忌者也。賈生悼長沙之屈,禰衡痛江夏之來,倏焉折首,無何殞命。以隋侯之珠,彈千仞之雀,所較者輕,所失者重,玉迸鬆摧,良可惜也。況於骨肉相殘者乎?”
真實情況應該是這樣的:這個年輕人苦思冥想,寫出了這首詩後,多少有些情不自禁,就拿去給宋之問看,想討個好。他忘了他舅舅也是個詩人,而且還是有名氣的老詩人,這可壞菜了。人一老,就容易倚老賣老,所以,老詩人、老作家、老潰員、老交際花,有其可尊可敬之處,也有其可嫌可厭之處。你除了向他鞠躬外,萬萬不可招惹他;因為,他要張嘴,你沒法聽而不聞,他要伸手,你沒法視而不見。所以,上海話裏的“老娘舅”,其實是一句貌似恭謹的貶義詞。現在,這位挺麻煩、挺不好對付的老先生,讓劉希夷攤上了。
至少,他應該曉得,這位老娘舅,基本上是個馬屁精呀!隻不過因為此人甚不講究口腔衛生,那時,又找不到什麼口香糖可以稍稍遮住口臭;因此,女皇武則天對他不感興趣,何況他並非小白臉。他拍不上武則天,退而求其次,拍武則天的情人張易之。大唐王朝是個詩歌王朝,張易之做了莫名其妙的“控鶴史”這個官,總是有兩首詩臨場朗誦才是。宋之問就是憑借寫詩獻媚,以此混飯吃的。當娘舅的一看外甥這首好詩,連呼精彩;尤其“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一聯,讓他拍案叫絕,“真虧你想得出來。”接著,便拉下那張老臉,對劉希夷說:“我的賢外甥啊,你的這首詩就留在我這裏吧?”
“舅舅,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還用問,此詩以後就算是舅舅的作品了。”“那怎麼行!”劉希夷不甘心被他仗勢強蠻的舅舅蹂躪,說什麼不給老詩人這個麵子。
《唐才子傳》載舅宋之問苦愛後一聯,知其未傳於人,懇求之,許而竟不與。之問怒其誑己,使奴以土囊壓殺於別舍,時未及三十,人悉憐之。
起初,我不大相信野史所說,後來,細細琢磨宋之問一生不怎麼光明磊落的行狀,倒也有可能幹出這種事來。
《新唐書》載他廣傾心媚附(武後寵幸的)張易之,所賦諸篇,盡之問、(劉)朝隱所為,至為易之奉溺器。看來,他給別人當槍手慣了,竊別人的勞動成果為己有,也就順手牽羊不以為意了。《舊唐書》載他:“及易之等敗,左遷隴州參軍,未幾逃歸,還匿於洛陽人張仲之家。仲子與駙馬都尉王同皎等謀殺武三思,之問令兄子發其事以自贖,及同皎等獲罪,起之問為鴻臚主簿,由此深為義士所譏。”從他捧著尿壺,尾隨權貴的表演看,從他背叛朋友,出賣靈魂的行徑看,把自己的外甥幹掉,奪得這首詩的版權,並不是不可能的。
“文人相輕”一旦到了“文人相嫉”的地步,尤其那些才情不如人,又不甘心不如人,恰巧手中握有一定權力的人,在嫉妒心的驅使下,便可能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了。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隋煬帝了,“煬帝善屬文,而不欲人出其右,司隸薛道衡由是得罪,後因事誅之,曰‘更能作空梁燕銜泥’否?”又,“煬帝為《燕歌行》,文士皆和。著作郎王冑獨不下帝,帝每銜之,冑竟坐此見害,而誦其警句曰,‘庭草無人隨意綠’,複能作此語耶?”(唐·劉悚《隋唐嘉話》)
宋之問的行徑,是不是受到隋煬帝的啟發,不可得知。但是,楊廣殺掉文學對手以後,那悻悻然的嘴臉,不也很令人為之唾棄的麼?“文人相輕”,或許無妨,“文人相嫉”,而且搞小動作或大動作,便是切戒的事情了。若真像隋煬帝或宋之問那樣幹掉自己的文學對手,也許你有可能贏得一時,但是你卻百分百地失掉了永遠,算算這筆賬,也許會感到劃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