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這種自傷和他戕,有的時候勝過統治者對於文人的殺戮。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天性如此耳。從穿開襠褲的年紀,拜完至聖先師,塾師開蒙,幵明宗義,“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就開始編織這個“學而優則仕”的玫瑰色美夢。因之,對於權勢的親和力,對於官衙的趨附力,對於名利的向心力,童稚時期就耳濡目染,成天性,成本能,一輩子就幻想著狀元及第、一步登天、金榜題名、衣錦還鄉。這種原動力,驅使著中國文人,要擠進這個台麵上去,要得到他認為應該得到的一切。
然而,想得到,能不能得到,得兩說著;得到了,能不能長久地據為己有,也得兩說著;這位文人想得到,那位文人未嚐不想得到,鹿死淮手,尚未定局,就尤其得兩說著;這一位為得到敢使出渾身解數,那一位為得到便無所不用其極,勝負未卜,難分難解,不兩說著焉有他哉……於是乎,斯文掃地、惡性循環、憑借外力、屠滅同類、非善終的文人名單,便愈來愈長。
回過頭去考量曆史長河中的中國文人,他們對統治者壓迫的生命抗爭、擊節讚賞,可圈可點,但他們之間自相殘殺、互為仇讎,則又十分地可哀可歎,不勝唏噓。也許因為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遂產生了文人之死的寫作初衷。曆史是河,誰也不可能重複蹚進同一條河,然而,曆史的教訓卻可以令後人鏡鑒。難道活著的後來人,不可以從這些非正常死亡的中國文人身上,悟到一些什麼嗎?
二
四月份,我到廣州去,領取《南方都市報》給予《中國文人的非正常死亡》這部書的獎項。
隨後,收到該報餘少鐳先生的一封信李老師:您好!我是《南方都市報》副刊編輯,因最近比較忙,沒看您的書之前不敢亂發問,所以拖到現在才把這個采訪提綱擬出來。您看一下,如有什麼地方問得不妥,您多指教。我們整版文字大概需要四千五左右,下周見報,能否麻煩您在周六晚上把您的回答給我,有什麼補充的地方,咱們也有時間商量。非常感謝您的配合!
下麵,就是他的提問和我的回答:
1.您在發表授獎致詞的時候,曾提到家人勸您不要在這個“非典型時間”到廣州來,可後來您還是決定帶著四個口罩來了。您提到這個獎項在您心中的分量,您還說到您獲得這種由媒體頒發的文學獎,還是生平第一次。您認為,由媒體主辦的文學獎,對文壇來說有著什麼樣的意義?
答:人到老年,一切就應該看得淡了。正如一年有四季的分別,人的一生也是有著季節變化的。對我來講,春天已是遙遠的記憶,夏天和秋天也成為過客;到了冬天的人,就要好好理解《千字文》中那“秋收冬藏”的“藏”字涵義所在了。這就意味著:退出鬧市,離開喧嘩,回避鏡頭,減少接觸。於是,一杯清茶、半盞濁酒、閉門讀書、信筆塗鴉,便是我這幾年來的基本生活狀態。然而,我還是到廣州來領獎了。正如你所說,我看重的是,我第一次領到了由媒體而不是文學圈主辦的文學獎。
我認為,文學獎走出象牙之塔,對於作品的評斷,對於作家的評斷,由擁有更多受眾的媒體來做這本是專家們的事情,是中國文學生活中一個嶄新的事物,是應該得到喝彩並給予支持的事物。我從來主張,文學應該發生各式各樣的變化,隻有變,文學才會有生氣、有活力。“問渠何得清如許?隻緣源頭活水來”,一變則活,不變則死。評獎也是到了應該有所變化的時候了。二十多年來,舉辦過許多文學評獎,基本上都是在圈子內進行的,這一次,走到了圈子外邊來,我想我不應該缺席。
“非典”是會過去的,但這次媒體主辦文學獎的意義,卻會長遠發生影響。
2.您一直是寫小說的,什麼時候開始寫散文了?《從嚴嵩到海瑞》是不是您的第一篇曆史散文?現在您的創作重點在小說還是散文?能透露一些創作計劃嗎?
答:我在文體的變換上,不主張從一而終,更不主張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不可。不拘泥一格,能寫什麼就寫什麼;不難為自己,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所以,過去一直寫小說的時候,也寫過散文,這些年,散文寫得多些,小說確實寫得少了。因為現在寫好小說的人和寫壞小說的人,實在太多了,多如過江之鯽。我既不能與寫好小說的人比美,也不願與寫壞小說的人為伍,就隻好寫散文為稻粱謀了。
好在當代散文家們不怎麼愛讀文言文的古籍,我就得以鑽故紙堆,拾遺補缺,作文自娛了。
3.在當代文壇上,“曆史大散文”曾經流行一時,可過了一段時間後,讀者除了對幾個大而無當的標題和幾句煽情的語句還有點印象之外,對那些書裏寫了些什麼幾乎都忘了。請問您怎麼看待那些“曆史大散文”?(我是指以餘秋雨為代表的散文。)
答:一位講究口腹享受的人,到菜市場去買豬肉,他會注意到前腿和後腿的區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而我,隻能分得清豬肉和牛肉,屬於愛吃但對食物不甚考究的吃客。也許這樣粗疏的飲食習慣,決定了我的文學胃口,對於文學的分類,也甚不精到。譬如在散文這個名目下,還要再細分若幹品類,我就把它當做專家們的事情,通常就不會那麼關切的。若是有誰出個試題,考我散文和隨筆的同與不同,我肯定交白卷。
文學,是變化中的文學,文學各個門類的疆界,也不是畫地為牢,一成不變的。我寫過不少小說,長中短都寫過,還曾經主編過《小說選刊》,按說,我該對小說有發言權了吧,其實未必。如今,“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小說的發展,已經突破傳統,走出框框,很難以早先的尺度來衡量的了。
我是主張好作品主義者,隻要有內容、有情感、有見解,語言文字說得過去,也就是佳作了。你夾進嘴裏的這筷子肉,是美味佳肴,吃下去就是,大可不必細考究是什麼肉,是什麼部位的肉,還是趕緊再夾下一筷子為好。
4.能否介紹一下《中國文人的非正常死亡》的創作過程?您是從什麼時候想起要寫這麼樣一本書的?在很多散文家都在拚命地煽情,拚命地風花雪月的時候,是什麼原因促使你投入大量的精力去寫一部有可能“吃力不討好”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