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芥末堆(2 / 2)

北京的小吃,說實在的,我不敢恭惟,就以早點來說,在花式品種上,北京不如上海,上海不如廣州。早晨上班,萬變不離其宗的豆漿油餅,我也快有半個世紀的“吃齡”了。盡管那厚如毯、軟如綿、味同嚼蠟、永遠也炸不透的大油餅,營養價值和衛生狀況都不十分理想,但卻是北京上班族的至愛。一路走,一路吃,有時還舉得高高地往公共電汽車上擠,那沒有瀝盡的油珠,從紙上往下滴,真夠嗆。

小吃,由於地域所形成的特點,人們對它的癖嗜,說到底,是感情,而不完全是由胃口在起作用的。尤其當你離得生你養你的這塊地域很遠,想吃而吃不上的時候,更覺得那是一份無與倫比的美味。

於是,我想起了曹禺先生的《北京人》裏的江泰,一位誌大才疏、好吃懶做、誇誇其談,抱著滿腹經綸,無人賞識,而怨天尤人、深感委屈的北京人,是當年北京城、小胡同、四合院中吊兒郎當大少爺的典型。他的本事就是好吃、懂吃,知道到什麼地方去吃。他認識北京任何一家館子的掌櫃,也認識任何一家館子的跑堂,他能一口氣說出北京城裏十七種風味飲食正陽樓的涮羊肉,便宜坊的掛爐鴨,同和居的烤饅頭,東興樓的烏魚蛋,致美齋的燴鴨條,灶溫的爛肉麵,穆柯寨的炒疙瘩,金家樓的湯爆肚,獨一處的炸三角,以至於月盛齋的醬羊肉,六必居的醬菜,王致和的臭豆腐,信遠齋的酸梅湯,二廟堂的合碗酪,恩德元的包子,砂鍋居的白肉,杏花村的花雕。說實在的,我在北京也呆了半個多世紀,江泰一心向往之京城美食,大部分也欣賞過,不過如此而已。

抗戰勝利後,我在南京讀國立劇專,很詫異那裏的教職員工和高班的同學,一律親昵地稱呼曹禺大師為萬先生;原來,他曾在這座學校內遷重慶北涪和江安時教過書。教我們理論編劇課的沈蔚德老師,曾在當年《蛻變》首次演出中,擔任主要角色丁大夫,講了一些曹禺先生在學校教書寫作的情況;於是,我也漸漸理解劇作家的一番苦心孤詣了。

顯然,淪陷了的古都北平,對萬先生而言,那思親返鄉之念,那國破家亡之感,是流亡在大後方的北京人和相當程度北京人化的外省人,一個共同的解不開的心結。所以,他才在劇本中,如數家珍地、一五一十地報出菜譜。這對每一位吃過、嚐過、聽說過、見識過的人來講,那被撥動的心弦,會久久不能平靜下來的。

所以,小吃雖小,它是一種文化,一種感情,一種地域的獨特精神,一種使人們燃起生活欲望的催化劑。小吃蓬勃,證明生活美好;小吃豐富,說明日子充實。假如北京的小吃花樣翻新、層出不窮,如同巴黎人那樣誇耀他們有上千種奶酪而自豪,我想,芥末堆一定會像朝鮮泡菜一樣走向世界。

北京的芥末堆,的確是道可口的小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