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了最近的將來的景象:被壓迫的許多許多人都站了起來,從千斤重的石頭底下,從胳膊粗的鐵煉底下。大家抬起了頭,挺起了胸膛,在從未呼吸過的自由空氣中呼吸著。快活的歌聲海潮一般湧起來,唱了一曲又是一曲。再不見一個蓬首垢麵的囚徒似的人物。個個康健,結實,樂觀,精進,做著分內的工作,取得分內的享受。

他仿佛坐著急行的火車,這景象猶如迎麵駛來的前途的山河樹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眼見得沒有多久自己就將衝進這景象中去了。因為軍事勢力不久就要來到上海,同其他地方一樣很快地取得勝利,那是沒有問題的事情。

為著防備軍閥爪牙的臨危亂噬,上海的一部分加盟員也準備了武裝,以便和軍事勢力響應。槍械和子彈須得保藏在妥適的處所。有人說,董無垢家裏最是妥適不過了,類似小洋房的屋子,陳設相當體麵,而且誰都知道,屋主人是一位大學教授,放在他那裏,比藏在保險庫裏還要安全,沒有人疑心。董無垢說:“好,放在我家裏就是了!”於是犧牲了三張沙發,讓他們把那些危險東西塞在彈簧和麻絲中間。

一天早上,藏東西的跑來取東西了,一個個起勁非常,眉梢眼角飛揚著英勇的神采。他自愧不會幹這一套,隻能殷勤叮嚀地對他們致著珍重。他的心跳動得異常利害,不為害怕,卻為過度的高興。一個全新的場麵立刻要展開來了,他不能不高興,他有著並不輸於他們的熱情。

本來隻能遮遮掩掩張在屋子裏的那麵旗子,在大建築的屋頂,在街市的店鋪門前,堂而皇之掛起來了。上海的陽光照耀著它們,上海的風吹拂著它們,飄飄揚揚,顯出說不盡的美麗可愛姿態。

這以後若幹天,董無垢宛如掉在一個熱鬧而多變化的夢裏。他擠在汗臭滿身的人群中間,參加了好些個盛大的集會。他跑遍租界的各處,觀察了帝國主義爪牙的色厲內荏的窘態。他巡行滬西滬北以及浦西的工業區域,領略了那些準備站起來的男女的狂熱情形。他破例地向母親請了假,有兩個周末沒有坐了三點鍾的火車回去看她。

忽然青天裏起了霹靂,他聽說遊行的群眾遭到了射擊,死傷的比五卅慘案還要多,還要慘,地點並不在帝國主義統治著的租界,而在飄揚著那麵新旗子的中國地界。

“不能有這樣的事情!不能有這樣的事情!”他失了魂似地連聲嚷著,立即跑到出事的地點去作實地調查。

事情並不假。武裝兵士布了崗位,不許行人在馬路中間來往。行人隻能從人行道上匆匆走過,停下步子就得受幹涉。馬路中間像暴風剛才吹過一樣,寂靜,淒涼。屍體躺在那裏,顯出無比的醜惡姿態,豬肝色的血凝積在他們身邊,教人不敢看。也不知道一共有幾個。

貼近他所走的人行道躺著一個,他給了他比較仔細的一瞥。肚腸從腰間淌了出來,青布短衫給打破了,血肉模糊中伸出幾根斷了的肋骨,眼睛半開半閉,嘴張開著,露出兩排慘白的牙齒。他認識這個屍體,這一天早上跑來取東西的一些人中間,他是頂起勁的一個。

突然間他把眼睛閉得緊緊,急急地跑了二十來步才再張開來。他的頭腦仿佛給一股鐵索絞了一下,隻覺什麼也想不清楚。全新的場麵原來這樣嗎?以前預想的景象豈不是一個荒唐的夢?應分站起來的不得站起來,應分打倒的怎麼能打倒?那些屍體生前即使是神仙,又何嚐會料到將要橫倒在這樣的射擊之下?……他糊裏糊塗想著這些,跑到家裏就躺在床上。他的夫人問他怎樣不舒服,是不是要生病了。他頹然說:“我難過得很,可是描摹不來。病是不會生的,不過比生病還凶!”

他也想同五卅慘案那時候一樣,給報紙寫一封通信,提出嚴重的抗議。然而他奇怪自己,無論如何提不起這一股勇氣來,想想那枝筆,似乎有石擔那麼重。

第二天,他看報紙,看見了一大批未死的罪人的名字。

他跑出去,無目的地跨上一輛電車,也沒有看清楚是第幾路。在那電車的角落裏,泰然坐著一個淡灰紡綢長衫的青年人,使他大大地吃了一驚。他挨過去,坐在那青年的身旁,關切地低低地問:“怎麼你還在坐電車?”

“我常常坐電車,”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