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們都沒有對話。直到接近那個大拐彎,秀莊忽然對我說:“香要燃沒了,借我個火,我續一下。”
我愣住,慌亂地撤出右手在褲袋裏翻摸,拍拍大衣口袋、襯衫胸袋,都不見。我想起車子前置的儲物夾裏有一個。剛欲委身去拿,車子重重顛簸了一下,秀莊手裏卷曲的香柱斷落下來,墜地成灰,我稍抬頭,白茫刺眼,猛地握緊方向盤往左狠狠打去,從墜落下陷頓然橫衝直撞地爬上來,倚靠岩邊,我喘了口氣。秀莊也嚇了一跳。劈裏啪啦的雨打在玻璃上,從四麵八方想撞擊進來、滲透進來。我摸了摸額頭才發覺已溢出層迭細密的汗珠。
又是這個大拐彎。
嘴唇咬住一支孟菲斯,從儲物夾裏拿出火機,給自己燃一下,轉過身給秀莊手上那支續香也燃一下。放回儲物夾的時候抽出傘,下來檢查車子。走近外道,泥流沒過我的鞋子躍入斜坡下的大片幽綠,雨霧斬斷了視線,辨不出石塊和青草。幸虧沒有從這裏翻滾下去,都五年了連個低矮的護欄都沒有。八百多米高的盤山公路叫人走得戰戰兢兢。
五年前也是在這個地方。舅舅載著我,母親同姨母,秀莊、秀怡兩姊妹回去,正月初二,卻濕雨漣漣。秀莊坐在副駕駛位上,手裏持著一柱香枝。我坐在後排左角,不時從後視鏡中瞥見她的臉。她不落淚,亦無表情。
姨母時而癡癲時而清醒。她原本是睡著的。大拐彎舅舅轉得有些急了,車廂連同人一道往上跳了一下,磕瞪一聲。她忽然咯咯笑起來,手舞足蹈嘴裏念著:
“又下雪又下沙,可憐麻雀無處巴。麻雀還有兩匹毛,可憐麻雀無處巢。”
“媽。”秀莊轉過頭。
車廂沉悶下來,我屏住呼吸。
秀怡靠右邊挨窗坐著,不發一語,額尖頂著玻璃看水灑潑下來,化開,又稠成一片。
母親低頭把姨母的手攥緊。
“嗬嗬,咯——”姨母搖晃著腦袋,“麻雀還有幾股息,可憐黃鱔光衣衣。黃鱔還有兩個洞,可憐螃海(螃蟹)坐岩洞。螃海還有八隻腳,可憐黃鱔光腦殼。和尚還有大菩薩,寡兒寡崽不得媽。不得媽,不得媽。”她的身體欲往上躍,從我母親手中掙脫,但太累太沉了,隻得耷拉下來。
秀莊捏著香柱,緩慢輕柔卻一頓一頓上下往複摩挲著。
姨母念完就瞌睡過去。闔上眼,皺巴巴老態龍鍾弓曲蜷縮著。
後視鏡裏秀莊的那雙眼睛,直直盯著她母親。
我被香熏得直嗆氣,卻不敢咳出來。把窗拉低一些,風透進來,夾雜些雨水撲向我的麵龐。
秀莊問舅舅要了火機,兀自續了香。火光隕落成煙柱的一瞬我的心跳遲疑了一下,整個人鬆垮垮地坐在那兒。我不敢看她的臉——她毫無生氣的哀傷的臉。
她沉靜得叫我窒息。我巴望她哪怕硬生生紅著眼眶淚滴打轉亦好,我在心裏祈禱,她哭,我擁她入懷,那樣我翻來覆去想了一夜安慰的話才能吐露出來。可她的眼神連同軀殼都那麼空空幽幽地嵌在那兒,背景是車前被雨洗過撲閃變化的風景,她絲毫未改。我才發覺,原來二十年了我還是一點也不懂她。
雨在繞過山腰後便漸小了。玻璃窗像沒對上焦拍糊了的照片,外麵的世界朦朦朧朧。我嗬著氣暖手。等雨更小的時候車子已經進入那界了。
那界是母親同姨母從小生長起來的地方,廣西南邊的小鎮。這名字如同這裏的風景一樣,恍惚飄渺,像是那邊的世界。一大片的淺灘平原,碩草被風剪裁得平實,木船上蕩著戴鬥笠的姑娘,水稻田裏是牽牛的老農。細流從十萬大山南下,沿紅水河西行,奔赴晝晦之間漫長的黃昏。這裏有一年八九個月的夏天,濕熱的氣候連同濕熱的人。
母親十八九歲便從鄉下到了城裏,十年後嫁給我父親。我父親是個街仔,而我隻算半個街仔。縣城裏的人喜歡把兩個街上人結合生下的子女叫街仔,喜歡把兩個鄉下人生出的子女叫阪仔,喜歡把外麵縣城來的人叫做外來仔。按照這種劃分,我頂多算是半個街仔,而我母親鄉下人的身份,也讓她在婆婆嫂嫂麵前難抬起頭。姨母本分,不喜歡跑,在隔壁村子嫁了個人,以為這輩子會老老實實待在鄉下了卻一生,哪知男人心野不安分,非得出去闖,最後總算是住到了縣城裏,有車有房,也算風光。但鄉下人依舊是鄉下人,裝束模樣能變,一張嘴即了然。秀莊、秀怡一直被人看做是阪仔,她們與那個新世界格格不入,卡在途中進退兩難。
阪仔在那時候總是被孤立的身份。七八歲的小孩就已在老師的眼神中學會了人以群分。秀莊隻晚我一個月出生,卻處處遭礙。秀怡出生的時候我六歲,她父親因為姨母連生了兩個女孩沒有男孩而叨念了一輩子。姨母剛生下秀怡還在坐月子的時候趕上澇災,大家忙著收割穀子,一刻也閑不下來。姨父倒好,悠悠閑閑地一心撲到隔壁村子同人賭錢,姨母叫人去催了幾回也不見回應。她坐不住了,爬起來就往田裏跑,揮著鐮刀身子浸泡在雨水裏割穀子。等穀子收回來,人也癱了。她先是連著幾日頭疼得厲害,以為隻是著了涼,熬了帖藥,不肯上醫院,之後整日臥床,身體越來越弱,兩隻腿的神經竟已衰退,才半個月就已縮得如青衣甘蔗般細小,脆生生,硬邦邦,仿佛裏麵的肉可以嚼出糖水,或是一折成兩半。後來連手也沒了力氣。堆棧的穀子不見日光黏濕濕的爛得散著腐臭。姨父抱著秀怡托人用手扶拖拉機把姨母送到縣裏醫院,一路顛簸著塵屑,姨母一路地咳。醫生說沒的治,是軟骨病。姨父驚愕,怎麼會得了這個病呢?醫生也說不準。姨母此後身體便如紙糊的人兒一樣隨人擺弄,可她腦子還是清醒的,她念想她這一生也就這樣子看到頭了。
姨父把外婆叫過來照顧姨母,自己開始往縣城裏跑。誰也不知道他整日都在忙些什麼。秀莊已經到了要讀書的年紀,母親見姨父不管,便把秀莊接到我們家裏來照顧,本想讓她和我念同一所小學,卻又因戶口問題作罷,那時候一紙非農業戶口的證明就是享受優等資源的通行證。無能為力,隻好讓她先在鄉下念幾年書,聽著那咬字不清、漢語拚音都認不全的老師教她識字。
等姨父安定下來的時候他同我們說要做生意,很快就能賺大錢了。門路我不明,聽父親說是倒賣什麼東西。姨母和秀莊、秀怡很快被接到了城裏,她們開始是租了一間十來平米的平房住,隔幾年便砌了棟三層樓高的房子,又買上了麵包車拉貨。姨母那時候仍舊隻得臥躺床榻,母親常經過長長的路騎車載我去看她。姨母越來越臃腫也越來越憔悴。她像隻被充滿氣膨脹欲裂的氣球,眉頭動一下,都仿若連筋帶骨的撕扯。她甚至一天要睡十四五個小時,醒了一會兒又得睡過去。有時母親跟她聊天,說著說著她便沒聲沒息歪斜過去。
秀怡從一開始就不親近她母親,她是請的老媽子用奶水喂大的。姨母那時甚至連抱起秀怡的力氣都沒有。她身上有一股怪味,皮囊和內髒似乎時時刻刻都彌漫著酸腐的氣味,腥臊的尿臭漲滿了她的下半身,衣服散發出一股怎麼洗也洗不掉的黴味。秀怡更是直呼“臭、臭”,還把口水吐到姨母身上。
秀莊看到這樣便打她妹妹,一巴掌一巴掌打在秀怡身上、臉上。姨母看到了,又很心疼,虛弱地喊:“不要打,不要打。”
這樣的場景我見過兩三次,都是在十二歲之前的夏天。等十二歲之後,我便不怎麼陪同母親去姨母家裏了。
那幾年我印象中秀莊、秀怡的日子過得並不賴,除了要照顧姨母,其餘一切都還算平淡。雖然同住一個小縣城,可能見到秀莊、秀怡的日子也不過是每年正月初二、清明和七月十四回去那界外婆家。而姨母又總是不回去的,路途太顛簸,又不方便。於是有幾年我是沒了姨母消息的。
忽然那天秀莊推著她母親過來我們家裏的時候,著實把我驚嚇住了。姨母如一堆軟榻又膨脹的棉花陷在輪椅上,眼袋腫得發烏,長長的懸吊著欲圖接近顴骨,活像一具幹屍,兩眼無神。她那天支支吾吾同我母親持續說了好幾個小時的話都沒有睡過去,她的情緒很波動,很不知所措。有幾次大喘著氣,聲嘶力竭,聲帶又幹顫動發不出聲,她用力地咳,每次咳嗽全身的皮骨都會一同跳動。母親說,是姨父在外麵被人下了藥,迷迷糊糊賭了錢就把車子、房子全押下去了,還欠了一屁股債。
“騙人的吧,什麼被人下了藥,明明是自己心甘情願去賭的吧。”我忿忿不平。母親雖然不說,但我也知道姨母一定是過來借錢的。這種日子一直持續了很久,有時姨母沒有找過來,母親也主動帶著錢過去看望她們。母親並沒有多少錢,她90年代初就從正式編製的員工變成了朝不保夕的臨時工,可她寧可自己不吃不喝從牙縫裏擠出錢來也看不得自己妹妹受苦。
那時候大家都過得很艱難,秀莊常常連米飯都不敢煮,混著番薯煮稀粥喝,能有一小碟榨菜就滿腹歡喜了。姨父也出去找活兒了,他本來就是個鄉下人,除了種地什麼也不會,可他走的時候早把田地兌給了別人,以為進了城就再也不會回去,在這裏安營紮寨落了根。如今隻能哪裏有活兒往哪裏跑。他跟著同鄉去幫人砍橡膠,後來橡膠沒砍成倒把自己給砍傷了——因為地盤爭端,大家為了幾棵橡膠樹大打出手,姨父本來也隻是幫忙的,什麼也不懂,想跑,卻更遭了砍。好在傷勢不重,後背皮厚,被劃了兩刀。
從前風風光光的姨父不見了,他最闊氣的時候開著麵包車載我們繞著這個小縣城跑。風從窗子把我們的眼睛吹得迷離,幻真亦假,做了幾年大富大貴的夢。以前他還麵色紅潤,而之後見到他,頹唐不堪,瘦骨嶙峋,除了頂著個消不下去的酒肚,整個人快細成一根柴火了。有兩個女兒要讀書,老婆又臥病在床。
姨母因為營養不夠瘦下來後皮肉鬆鬆垮垮,秀莊住校念書,秀怡不肯去給姨母翻身,她的背上、身上到處都長滿了紅腫腫的褥瘡。戳破了會流出膿水,沾汙在蚊帳上、被褥上,又沒人清洗。整張床都粘著一層油膩膩的汙跡。人就是在那一瞬間變老的。整張臉,都像是被揉得皺巴巴的紙張,垂垂老矣。連呼吸都變得如此單薄了。
在我和秀莊二十歲、秀怡十四歲的時候,姨父死了。
那個時候我還在廈門。秀莊也在離家很遠的地方念書。前些日子剛接到消息說姨父找到一個幫人開車的工作,現在又突然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說,姨父病危,
她和姨母商量了很久也不知道該怎麼告訴秀莊這個消息,要我代為轉達。
病危?。我晞噓不已。
我還想著人總不會一背到底一蹶不振怎麼也爬不起來的,或許熬個兩三年就會有什麼轉機了,那些勵誌的故事滿天飛,奮鬥、力量、鼓舞,像鬼迷心竅,信了,服服帖帖,可不料終究敵不過命。他幫人開車,到山上一處地方卸貨,下車的時候看見有一群人往下麵跑,自己不知道究竟,往上走,結果成窩的母胡蜂衝著他蜇過來,覆滿他的身體,烏通通一團,他逃跑,翻滾倒地,脫了衣服往河裏跳,最後還是被一隻一隻蟄得全身都是毒囊。等被人發現的時候急忙送去當地衛生院,醫生不敢治,又送到縣裏、市裏,都說身上的血已經全黑了,全身上下沒有一寸是完好的,皮囊千瘡百孔,造血細胞崩壞,肝髒也已經壞死。
前期的救治已經讓姨母借遍了所有可以借錢的人。她從輪椅上翻滾下地,跪呀,變了形的膝蓋骨曲得拉不直,她央求著所有人,她不想讓自己的女兒沒有父親,又背負著自己這個拖油瓶。姨父奄奄一息,大家陷入兩難的境地。母親說,醫保呢?不是應該有醫保嗎?姨母苦笑,什麼醫保,窮得連飯都吃不起哪裏交得起那個錢……母親又說,幹脆找新聞,找媒體,請求社會救助啊。姨母搖搖頭,成天這個病那個病死去活來的人多成堆,誰有工夫管我們,誰又想得到我們?
沉默。
秀怡還在初中學校上課。
秀莊在外地念大學。
她們都還蒙在鼓裏。
兩個女人,母親和姨母,在冷冰冰靜悄悄散發著消毒水氣味的醫院長廊沉默。
車廂裏的沉默在舅舅停穩車叫了一聲“到了”後才消解。
姨母還歪斜著頭沉睡。母親遞給秀怡一把黑色大傘,讓她先到前麵車門等著幫秀莊撐傘。秀怡關門的時候害怕沒合緊,稍微用了點力,脆脆的一聲“嘮”。
“秀怡,你輕點兒。”舅舅心疼地抽搐一下。秀怡努努嘴。
母親讓我到車後備箱取出輪椅,然後扶姨母出來。
秀莊嗬護著那隻快燃盡的香柱,生怕冷風或雨把它吹滅了。
“媽——”我皺著眉頭,“墊子全濕了。”
“我看看。”母親過來,探出一隻手往姨母腰下一截的車墊子摸去。
“要把她叫醒嗎?”
“讓她再多睡會兒吧。你扶一下她。”
“哦。”我點點頭。瞥見舅舅一動不動地站在車前透過朦朧的玻璃看我們。
我用兩手插到姨母的腋下,吃力地將她支起來,架到輪椅上。秀莊在旁邊也走過來要幫忙,但母親讓她先走回去,到正堂裏,把香柱插上。
舅舅找地方停車。我和母親推著如嬰兒般沉睡的姨母走在坑坑窪窪的小道上。母親撐著一把大紅傘。牡丹花一樣的紅色,富貴大氣,紅得鮮豔耀眼,紅得叫人心顫。二十年前,姨父姨母結婚時母親做伴娘,就是撐著這把紅傘把姨母送到大堂上。傘骨未誘人骨已寒。姨母在座椅上搖搖晃晃如在夢中。而細雨下的母親走著二十年前走過的那條道,送著二十年前送去的那兩個人。泥濘如初,黏人鞋跟,你愈走愈要把你黏住。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隻在乎你,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母親哼著唱。
“以前你姨和我年輕的時候,聽收錄機,那時鄧麗君可真的紅得不得了。”
“現在哪裏還有人聽鄧麗君?”我笑笑。
“媽媽是老古董,過時了,時代不要我們了,追不上你們年輕人啊。”母親也笑笑。眉如鐮月,細長同眼角相接。
笑聲從裏巷傳到屋前,外婆顫顫巍巍地走出來站在那兒,頭上包著一塊褪了色的紅藍頭巾,她也衝我們笑。
母親把姨母推到房間裏給她擦身子換衣褲後,給她注射了一針醫生囑咐隨身帶著的藥劑。秀莊把香柱插在香爐裏,燃了幾迭紙錢,我母親讓我們一起過去拜拜,姨父總算平安回到了家裏。落葉歸根。村裏信這個,所以無論多遠,都要續著香柱,牽引著“三魂七魄”回來。大家懸著的心擱下了。
舅舅弄菜,我們燒了碳,圍坐圈子烤火。二月的天變得快,忽冷忽熱,叫人捉摸不透。清早起來還是晴著的,剛要出門雨水就追過來了。姨母睡得累了便清醒過來。她叫秀莊,秀莊便把她推過來,加入我們的圓圈。
她像得了失憶症,絲毫記不起自己剛剛在車上說了些什麼。我們也習以為常了。從幾個月前她就開始這樣子,醫生說治不好,她也不想花那筆錢。好在她現在是清醒的。
我問秀莊,現在學習還忙嗎?
“課不多,就是每天去跑兼職有些忙。”她把凍得紅腫腫的手攤開對著火爐,又收回來捂捂冰冰的臉頰。她很瘦,近來又更瘦了些。我低頭看著她,白晳標致的臉,同她名字一樣清秀的麵容。
我知道她初中一畢業就開始四處找兼職,那時候她母親早已臥床不起多年,父親一夜之間輸光了家裏所有的錢。她被拒之門外,卻還是挨家挨家地去問,她謊稱自己已經十八歲了,隻是看起來小些,工資可以比別人少,隻要能讓她待下去就知足。姨父死後她更是東奔西跑沒日沒夜地幹,一個女孩子家在外頭,有多少的不得已。她母親含著淚對她講,要清清白白做人,堂堂正正做事,不要像姨父那樣,從生到死,都是戰戰兢兢,什麼都是假的,什麼都沒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