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盛唐的長安城好像很容易被臉譜化地想象出來。“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離官別館,彌山跨穀,高廊四注,重坐曲閣”,沒有影像的歲月,如何用文字描摹出一座城池根本難不倒這兩個才華橫溢的朝代,隻怕從未有言不達意之時,隻會言過其實。

然而這終究隻是漢武帝的長安,是唐明皇的長安,而不是市民的長安。我總是對當年的東京汴梁缺乏想象,唐詩格外偏愛長安城,宋詞卻不怎麼照顧當時的首善之都,寧願隨了奉旨填詞的灑脫浸於江南的畫舫,文人們對秦淮的風月、姑蘇的女子倒是用盡了筆墨。大概黃河流經的開封已不適宜“曉風殘月”的氣質了。

霜落秋聲起汴河,秋風嫋嫋白頻波。汴河,即當年的通濟渠,隋煬帝開鑿。北宋建都開封,也多是因為這條河。汴河由西水門入城,自東水門而出,橫穿汴京,實為大宋生命線。東南一帶物華天寶自汴河供入官中,江淮湖浙的糧運船到此收帆停航密密麻麻聚於碼頭。元豐、順城、富國、廣盈、永豐、濟遠等倉沿河而建,以此倉儲北濟雁門關等地,然而終不抵遼夏。

汴河兩岸有許多靠著它吃飯的買賣人,那或奔走於河岸,扛了裝著新鮮蘋果、梨的扃擔賣與買船代路的旅人;或運了江南的絲綢,賣了西北的毛皮,又買了中州的瓷器,從汴河北達黃河流域,南至長江沿岸,吃的也是汴河的飯。沿岸拉纖的,賣熟食的,經營住宿的等等,所謂坐山吃山,靠河吃河,繁華之勢,言語所不及。

入上善門,引壺賣漿者的叫賣聲不絕於耳。大凡古都,必重口舌之享。花生糕自宋朝始,在汴京叫賣了八百餘載。聞之有花生香,食之又似麻糖,花生已經磨碎了,摻在了飴糖和白糖裏。白記傳統花生糕用紙和紙繩包了,封紙朱紅,上書“白記花生糕”。這種傳統包裝最大的好處是小孩子打開偷食兩塊還能再係好回歸原樣,如果不稱重量外包裝根本看不出來。宋朝便有阿拉伯人與波斯人來此經商,到了元朝民族融合更是達到空前之盛。因而此地小吃與西安有相通之處,給人似曾相識之感。

開封人對羊肉泡的喜愛讓人始料不及,河南別地並未有如此多的羊肉泡館子。因此可想這與地域無關,大概與隨唐以及五代之後做了國都是分不開的幹係。宋人也有詩雲“隴饌有熊臘,秦烹唯羊羹”。幾百年後開封羊肉泡的口味依舊與西安無異,唯獨價格便宜得很,是西安價錢的一半還少,西安的羊肉泡在盛名之下難免價格會漲得無法無天。中原傳統名吃多清真,這是事實,由此也能拉出一條民族融合的線索。

秋千是與蹴鞠不相上下的遊戲,所謂“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秋千多做閨中婦人的遊戲。站在木板上蕩開,繡羅裳隨風而動,如屏半開,美妙之極,也無怪會“多情卻被無情惱”。汴京的畫葫蘆算是一絕,葫蘆上的圖案均為抽象,上色分明,繁華可鑒。金漆勾線,藍、紅、黃、綠等熱鬧的色彩著色,色中含磷粉,遇光折光,暗處自然更顯色彩的厚重。可惜不允許照相,又加上價格過高,無怪乎並不聞名。

這些都是當年的東京汴梁。北宋亡後五十年,周輝途經開封,在《北轅錄》中記載:“是日行循汴河,河水極淺,洛口既塞,理固應然。承平,漕江淮米六百萬石,自揚子達京師(開封),不過四十日。五十年後乃成汙渠,可寓一歎,隋堤之柳,無複仿佛矣。”

我一向不喜歡省內的地方,大概傳承了河南人一向自負又自卑的某些性格。比如我們總是在誇讚我中原蔑視彼蠻夷之時又想著離開此地,讀過幾頁曆史的文科生此情結尤重。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沒落的名門抑或是落難的望族總是喜歡說兩句“我祖上XXX”之類的話。大概是高二那年忽然頓悟,看重起省內的一些地方,那年遊了省內很多名勝,其中便有開封。

記憶裏的很多事情總是會被我們不知不覺地美化,落日下的斷頭台也別有一種溫情。上次去是晚春,大概是潘楊湖邊參差斑駁的陽光,要麼就是禦街上抖賣空竹的商販,或者還有毛筆蘸了水在地上寫字的老人。總之我在記憶裏喜歡上了這座城市,包括雜亂無章的街道和橫衝直撞的人力三輪。

高先生言,開封值得一來,不值得再來。我此次便是“再來”,去之前自然有很多人阻攔,這是可以想象的,本省人對開封無甚好印象,因為它太破。人們總是不心疼曆史,以致對祖先生活的土地指手畫腳。

上次去是晚春,有垂柳鳴鶯,此次是寒冬,人都縮成一團的時候,隻有“寒日無言西下”,黃河邊上格外潮,地氣重,夜夜凍得睡不著。彼時兩元錢往返於各個景點的人力三輪已經不見了蹤跡,代之以電動三輪,照樣橫衝直撞。這種車已經坐不出當年的味道了,沒有陽光半拂麵,人和掌盤的師傅隔了一層玻璃,拉車的師傅再也不能對遊人隨口大侃這裏是七朝故都,沒落了的古都人僅剩的那點兒驕傲也無從說起了。

到開封是下午,沒有陽光,也算不得陰天,隻是昏昏沉沉的感覺。在這種電動三輪帶我穿越過舊城區的小巷子時有些難過,一直在想眼前這座破落的城究竟是哪點讓我上次來後如此懷念。後來三輪車經過一個過街天棚,巷子裏那家的老人剛去世,穿孝衣的人並不哭天喊地,隻是搭了棚子麵無表情地跪在那裏,讓我想起《父後七日》裏搖晃的鏡頭,這種麵無表情的悲傷更難讓人承受。就是這個時候忽然感到,開封在記憶裏的那份價值或許就在於人情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