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兒喲——”臥鋪車箱裏悶坐著的範宏大再次聽到這聲音,異常清晰,異常溫暖,然後,他的眼就濕了。坐上火車到現在,他的眼已濕了無數次,一半是為那神秘女人濕的,一半,是為華英英濕的。
也是在那次,範宏大腦子裏忽然跳出一個問題,華英英會不會是?
他把自己嚇了一跳,真是嚇壞了。天啊,怎麼會,怎麼可能?
但他又異常清晰地聽到另一個聲音,會的,一定是!
這趟去平原,他並不是要證明這個疑惑,事實上,這個疑惑已經被他證實,是從父親的目光裏,是從父親對華英英的態度裏,以及華英英死後,父親突然變老這個事實。
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啊,它差點就把範宏大擊潰,但他還是堅強地挺住了。
挺住不為別的,就為去一趟平原,就為證明另一件事。這件事比華英英的身世更重要,至少範宏大這麼認為。
兩天後,範宏大來到這座叫榆州的城市,城市不大,但有一股蒼涼的氣息。範宏大剛下火車,就被那股撲麵而來的蒼涼震住了。
等他來到這條叫華家井的巷子,他心裏那股蒼涼感,就越發濃重,他跟這座城市,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融為一體。看到華家井三個字,範宏大就什麼也清楚了。他仿佛看到,街巷裏那個奔跑的小女孩,剪著短發,撲閃著小眼睛,邊跑邊喊:“媽媽——媽媽——”
小女孩是小時候的華英英,應該能肯定,母親棄下他跟誌大以後,就回到了這座叫榆州的小城,就嫁給了一位姓華的男人,然後生子,生女。多年以後,女兒長大了,出脫了,美麗了,想飛了,就一氣飛到了彬江,飛到了範正義跟範宏大身邊。
街巷裏出來一個老女人,年齡跟母親差不多,這個時候,範宏大已在心裏稱那個神秘的女人為母親,他想,再不稱,就再沒機會了。上帝留給他的時間已不再多,他這輩子都沒喚過母親,現在,該好好喚一喚了。
老太太拿陌生的眼光瞪住他,問他找誰?
範宏大說找一個幾十年前從彬江逃過來的女人。老太太費力想半天,忽然明白過來似地說:“你找鹿園園啊,巷子最裏頭,電線杆子下麵就是。”老太太說完,咧開沒有牙齒的嘴巴,詭異地笑了笑。
範宏大說過謝,往巷子裏頭去了。身後傳來老太太追憶年月的聲音:“說不找來,還是找來了,數她命好啊,幾處都生下兒子。”
範宏大這才知道,母親叫鹿園園,跟父親的鹿園,隻差一個字。
等敲開門,看到母親,範宏大眼裏,就不再有震驚,仿佛,他剛剛離開家,轉眼又回來般。
母親的表現更令人詫異,她似乎一生都在等,就等有人把這扇門敲開。看到範宏大,母親似乎愣了愣,怔怔地望了他好長一會,突然地,她就收起臉上所有的內容,用很平靜的語氣說:“進來吧。”
往屋子裏走時,範宏大好像發現,母親的身子在搖、在晃,站立不穩的樣子,範宏大差點伸出手,從腰間扶她一把。但是母親挺住了,倒是他的腳步,幾近踉蹌。好在院子不大,沒跌倒之前,母親已將他引領進屋。
牆上掛著一張照片,鑲在相框裏,有點發舊。照片上四個人,母親,一個陌生的老男人,還有華英英,華英英身邊,站著一個跟她很像的男人。
老男人應該死了,五年前死於肺癌。年輕男人應該叫華偉偉,華英英的哥,在榆州一家銀行工作。幾個月前,這家銀行出過一次事。身為副行長的華偉偉私自挪用公款,暗中炒股,結果被股市套牢。為免殺頭之禍,華英英楞是從不該動用的資金中動用一千萬,打到了這家銀行的帳戶上。
那一千萬是範宏大特批的,審計局長向樹聲一開始不同意,非要逼範宏大寫批條,沒辦法,範宏大隻好寫了批條。
這是他為華英英寫的最後一張字條,這張字條後來成為向樹聲致他於死地的一個重要把柄,結果,這張字條害了華英英跟向樹聲。
當然,這張字條也把範宏大推到了死神麵前。
這些事,相信母親早已知道。她拿一雙兒女的命,去換另一個兒子的命,這場賭博中,她有點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