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運的詩歌曾經轟動一時。沈約說他的詩歌士庶貴賤,莫不競寫,“遠近欽慕,名動京師”。宋代的嚴羽甚至認為“無一篇不佳”。然毀之者亦不乏其人,齊高帝說謝靈運的詩歌“不辨有首尾”,隋代王通認為:“謝靈運,小人哉,其文傲。”清人潘德輿認為“蕪累寡情處甚多”。究竟該如何認識謝靈運的詩歌呢?齊梁人鍾嶸,距宋未遠,又長於文學,所著《詩品》為我國第一部詩論專著,評陟漢魏至齊梁間的五言詩,頗有精彩獨到之處。其對謝靈運的評價,或許更有助於全麵客觀地把握謝靈運的詩歌特征。
鍾嶸《詩品》對謝靈運的評價為:
其源出於陳思,雜有景陽之體。故尚巧似,而逸蕩過之。頗以繁蕪為累。嶸謂若人興多才高,寓目輒書,內無乏思,外無遺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處處間起,麗典新聲,絡繹奔會。譬猶青鬆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未足貶其高潔也。
這一評語是否符合謝靈運的創作實際呢?現結合其詩歌作品,釋證如下:
@@一、“其源出於陳思。”
曹植與謝靈運同處上品,鍾嶸評價他的詩歌:“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曹植前期的詩歌充滿了對功業理想的追求與進取精神,後期受到壓抑迫害,詩中多有不滿與怨言,說他“骨氣奇高”,指的就是這種慷慨激昂的強烈情緒。“情兼雅怨”指曹植在表達自己的怨憤時,“發乎情,止乎理”,符合溫柔敦厚的詩教要求。謝靈運的詩中也有一些反映他孤高自傲、怨恨不滿的作品,如《日出東南隅行》借美人以喻自己的孤芳高潔,《臨川被收》詩:“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感君子。”頗有不屈抗爭之誌,在精神氣象上與曹植有些相似。但謝靈運主要創作的還是山水詩,他政治的失意怨憤,大多借助山水、玄理來消解了,其濃烈的情感在詩中表現的還是相當少的。
曹植對謝靈運的影響主要還在於“詞采華茂”、“體被文質”。曹植的詩歌開始錘煉字句、講究藻采、音律、對偶,改變了漢魏古詩質樸渾厚的風格,顯得更加精致華美。他的詩歌追求色彩的鮮麗,如《苦思行》:“綠蘿緣玉樹,光耀粲相輝。”《靈芝篇》:“靈芝生玉池,朱草被洛濱。”《五遊詠》:“閶闔啟丹扉,雙闕曜朱光。”謝靈運詩中也有很多這樣的詩句,《東山望海》:“白華縞陽林,紫囂曄春流。”《酬從弟惠連》:“山桃發紅萼,野蕨漸紫苞。”《從遊京口北固應詔》:“原隰荑綠柳,墟囿散紅桃。”藻采醒目明快豔麗,表達了登遊觀覽的喜悅。曹植還工於煉字琢句,詩歌更具個性化和文人氣息。《白馬篇》:“俯身散馬蹄,仰手接飛猱。”俯、仰、散、接,寫盡俠士馳馬奔騁矯捷淩厲的英勇形象,氣勢飛動,幹淨利落。《鬥雞》:“嘴落輕毛散,嚴距往往傷。”一散一落繪出鬥雞的凶狠驚險。《公宴詩》:“秋蘭被長阪,朱華冒綠池。”一個冒字,大雅若俗,看似平常卻極見功力。謝靈運的《從斤竹澗越嶺溪行》“菰蒲冒清淺”,即祖述此句而來。《石門新營所住四麵高山,回溪石瀨,修竹茂林》:“早聞夕飆急,晚見朝日暾。”說深山老林,遮天蔽日,早晨聽到風聲怒號,會以為是傍晚的狂飆,傍晚偶見夕陽反照,會誤為早上的初日。這兩句意在突出山野的蠻荒幽深,但句子過於雕琢,早晚錯置顯得有悖常理,所以楊慎評此二句“殊有變互”。謝靈運還常熔鑄前人語句,比曹植更為雕琢。如《過白岸亭》:
拂衣遵沙垣,緩步入蓬屋。近澗涓密石,遠山映疏木。空翠難強名,漁釣易為曲。援蘿聆青崖,春心自相屬。交交止栩黃,呦呦食蘋鹿。傷彼人百哀,嘉爾承筐樂。榮悴迭去來,窮通成休戚。未若常疏散,萬事恒抱樸。
涓,形容詞用作動詞,狀出澗水的輕微流動。映,寫出遠山近樹的層次感。空翠句,是說青山空濛難以用言語形容。空翠、強名,皆為謝靈運自造之詞。漁釣句,化用老莊“曲則全”“己獨曲全”句。春心句,化用屈原《招魂》“目極千裏夕傷心”。交交句化用《詩經·小雅·黃鳥》及《秦風·黃鳥》。嘉爾句,化用《詩經·小雅·鹿鳴》。萬事句,化用《老子》“見素抱樸”。善自造詞,熔鑄詩騷老莊,真所謂一字百煉,“硜硜以出之,所以古道漸亡”。
曹植精通音律,《高僧傳》《異苑》《法苑珠林》等書都說曹植受佛經梵音的啟發,創製了讚唄經文,為研究漢語的音韻聲律作出了貢獻。這種說法雖不盡可信,但曹植的詩中確有不少平仄協調、對仗工穩的律句律聯。如《情詩》:“遊魚潛綠水,翔鳥薄天飛。始出嚴霜結,今來白露晞。”不僅詞性、詞義對偶,而且音調協調抑揚,儼然律詩。《伕鱔篇》除二、三、七三聯外,其餘五聯皆堪稱律聯。謝靈運的詩也講究音律,如《從斤竹澗越嶺溪行》:“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淺。”伋萍、沉深,一雙聲一疊韻,菰蒲、清淺,一疊韻一雙聲,兩兩相對,極為工整。翁方綱曾以謝靈運的《於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從斤竹澗越嶺溪行》《廬陵墓下作》三詩作為五言詩平仄協調的範例,加以分析。他認為:“謝詩密麗,其平仄皆於掩映顧盼出之。……雖言天藻之工,亦備依永之理。而或者謂為不肖,其亦不知審音者矣。”又認為《廬陵墓下作》:“入律者凡十三句,而純以正調開合頓挫,豈得謂之變哉。”“掩映顧盼出之”“依永之理”即符合音韻的抑揚頓挫,“正調開合”即押平聲韻,而押平聲韻正是格律詩區別於古詩的一個重要標誌。因此,“詩至於宋,古之終而律之始也”。或正謂此。謝靈運詩的另一特點是大量運用對偶句,如《石室山》:“莓莓蘭渚急,藐藐苔嶺高。石室冠林陬,飛泉發山椒。”《田南樹園激流植援》:“群木既羅戶,眾山亦對窗。靡迤趨下田,迢遞瞰高峰。”《登池上樓》則全篇對偶。謝靈運大量運用對偶,無疑為排律的形成,做出了有益的探索。謝榛認為曹植雖有律句,但全篇高古,“及靈運,古律相半,至謝朓全為律矣”,以曹植、謝靈運、謝朓為代表勾畫了律詩的演進過程,則其間的因承關係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