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詩險俗特征的再認識(3 / 3)

此外,鍾嶸認為沈約“憲章鮑明遠”,他通過“詳其文體,察其餘論”得出了這一結論。文體,即文體風格。沈約的文體風格是“不嫻於經綸,而長於清怨”、“詞密於範,意淺於江也”。“餘論”即沈約的文學理論。沈約的文論主要有《宋書·謝靈運傳論》,突出的觀點是有關韻律的見解,是較早的格律理論。另一個主張是《顏氏家訓·文章篇》所載的“三易理論”,即“易見事,易識字,易讀誦”,語言的通俗化。鍾嶸評顏延之“是經綸文雅才”,可見“經綸”和“文雅”相關聯,則“不嫻於經綸,長於清怨”,就和“雅怨”有了距離,實際上還是在批評沈約抒情直露,不合儒家雅正的要求。對於意義的淺白、字句的俚俗、聲律、用典,鍾嶸也都持否定的態度。可見鍾嶸對沈約是相當不滿的,他又把這些缺點歸於學習鮑照的結果,也與鍾嶸對鮑照的批評是一致的。結合沈約的作品實際,鍾嶸所說的那些方麵,恐怕是指沈約的樂府詩、豔詩。沈約的豔詩已近於宮體,如《日出東南隅行》仿漢樂府《陌上桑》,卻失去了民歌的剛健質樸,而專注於容貌服飾的描寫,篇幅也大大縮小,失去了豐富生動的內容,成了更為精致的豔情之作,當是承鮑照的《采桑》而來。他的《六憶》之類,被劉克莊評為“其褻慢有甚於香奩、花間者”。這些作品情意放蕩、哀怨綺靡,與鮑照的豔詩有相似處,鍾嶸指出他們的繼承關係,則沈約無疑也是附於鮑照的“險俗者”。

《詩品》提到的另一個和鮑照詩風相似者是惠休,鍾嶸評惠休:“淫靡,情過其才。世遂匹之鮑照,恐商、周矣。羊曜璠雲:‘是顏公忌照之文,故立休、鮑之論。’”商、周之別,主要指惠休的才氣遠不如鮑照,至於二人的詩風還是有很大的相似的,所以鍾嶸又引其從祖的話說:“大明、泰始中,鮑、休美文,殊已動俗。”顏延之“立休、鮑之論”不管原因為何,它至少說明鮑照和惠休的作品有相似處,這一相似處也就是顏延之批評惠休的“委巷中歌謠耳”。鮑照、惠休都受到了吳歌西曲的很大影響,創作了不少南朝樂府之作。特別是惠休,現存詩歌十一首中樂府詩就有十首,且大多為南朝樂府中常見的《怨歌行》《楊白花》《白紵歌》等,這類南朝樂府“多淫哇不典正”,劉師培說:“晉、宋樂府,如《桃葉歌》《碧玉歌》《白紵詞》《白銅鞮歌》,均以淫豔哀音,被於江左。……其以此體施於五言詩者,亦始晉、宋之間,後有鮑照,前者惠休。”可以說,鮑照和惠休開了以五言詩體模擬南朝樂府的風氣,這一做法對宮體詩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馮班《頓吟雜錄·嚴氏糾謬》:“至於休、鮑,文體傾側,‘宮體’滔滔,作俑於此。永明、天監之際,鮑體獨行,延之康樂微矣。……不言鮑明遠,則宮體紅紫之文,不知所法矣。雖言徐庾,是忘祖也。”這裏尤須注意的是宮體豔詩可以用“傾側”一詞來加以描述。“傾側”也就是不正,類於“危仄”、“輕險”。《北齊書·文苑傳序》:“江左梁末,彌尚輕險,始自儲宮,刑乎流俗,雜惉滯以成音,故雖悲而不雅。”《周書·庾信傳》:“然則子山之文,發源於宋末,盛行於梁季。其體以淫放為本,其詞以輕險為宗。故能誇目侈於紅紫,蕩心逾於鄭、衛。”“誇目”、“蕩心”就是指讀到這類作品時臉紅心跳的緊張感受,這一心理感受當然可以用“傾側”、“危仄”、“輕險”等詞加以概括,由此我們也可以從辭義訓詁上,證明“險俗”可以描述宮體豔詩。

再者,江淹的創作也受到了鮑照的影響。王通《中說·事君篇》:“鮑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杜甫《贈畢四曜》:“流傳江鮑體,相顧免無兒。”可見二者的作品是有一定的相似處的。僅就江淹的五言詩來說,就有不少地方受到了鮑照的影響。如江淹的《渡西塞望江上諸山》:“雜樹共冬榮。”、“嘈囋晨鶤鳴”出於鮑詩“炎樹信冬榮”、“嘈囋晨鶤思”(《登廬山詩》其一),《遊黃孽山》:“禽鳴丹壁上,猿嘯青崖間。”化用鮑照《登廬山望石門》“雞鳴清澗中,猿嘯白雲裏”二句。《赤亭渚》:“水夕潮波黑,日暮精氣紅。”化用鮑照《遊絲賦》“暮氣起兮遠岸黑,陽精滅兮天際紅”。可見鮑照對江淹的影響主要在字句的錘煉與雕琢取新上。這在江淹的賦作中表現得更為明顯,如《恨賦》:“孤臣危涕,孽子墜心。”《別賦》中的“心折骨驚”等錯綜字句的做法,較鮑照有過之而無不及。

以上我們從幾個個案具體考察了“言險俗者”的詩風特點,當然學習鮑照、與鮑照詩風相似者,遠不止上述幾個人,而是形成了一個流派,蕭子顯概括這一派的特點說:“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豔,傾炫心魂。亦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斯鮑照之遺烈也。”“驚挺”、“險急”、“雕藻淫豔”、“紅紫”、“鄭衛”這些特點和前麵分析的“險俗”內涵,基本一致。至此,我們從鍾嶸的審美標準,厘清了鍾嶸判斷鮑照“險俗”的價值依據,以及“言險俗者”的創作特點,我們大致可以歸納出“險俗”的具體內涵,主要指遣詞造句的追新逐奇,抒情方式的縱恣訐直,以及豔詩的流蕩綺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