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運、謝脁都以山水詩享譽詩壇,都因卷入政治旋渦而死於非命,是典型的文人從政的悲劇,是令人惋惜的早夭的天才。然正像他們的山水詩有著顯著的因革損益一樣,他們的隱逸思想也是異同並存,將他們的隱逸之思作一比較、清理,無疑有助於我們全麵深入地認識詩人及其作品。
@@一、隱逸動機之異同
範曄《後漢書·逸民列傳序》:“或隱居以求其誌,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然觀其甘心畎畝之中,憔悴江海之上,豈必親魚鳥,樂林草哉,亦雲性分所至而已。故蒙恥之賓,屢黜不去其國,蹈海之節,千乘莫移其情。”這裏範曄認為隱逸的目的在於“求其誌”、“全其道”、“鎮其躁”、“圖其安”、“動其概”、“激其清”,或在於一己之利,或在於表達對社會世俗的不滿。無論是自身因素、社會因素,其所以這樣做都出於自願,是適其性情而為。謝靈運對於隱與仕也有著大致與此類似的觀點,他說:“山水,性分之所適。俗議多雲,歡足本在華堂,枕岩漱流者乏於大誌,故保其枯槁。餘謂不然。君子有愛物之情,有救物之能。橫流之弊,非才不治,故有屈己以濟彼,豈以名利之場賢於清曠之域邪。”(《遊名山誌序》)樂山悅水,則“枕岩漱流”;有“愛物之情,救物之能”,則濟“橫流之弊”。也就是說,歸隱抑或幹政全在一己之性情,無關乎“胸襟抱負”。謝脁也說自己“複協滄州趣”(《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強調性喜隱逸。無可否認,謝靈運、謝脁對於山水隱逸的向往與其性情有很大關係。但就其二人的實際情況來看,二人隱逸之思的產生,還有著更為深刻的政治背景。謝氏作為南朝最高士族,在政治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發揮過巨大作用。謝靈運、謝脁受其家族的影響,素有積極從政,建功立業的願望。謝靈運“自謂才能宜參權要”,謝朓在《答王世子》詩中說:“公子不垂堂,誰肯憐蕭艾。”希冀蕭子廉(豫章王世子)能垂青提拔自己,以期仕進。然二人都在仕途中遭受挫折,目睹了政治鬥爭的凶險殘酷,在現實中感到壓抑不得誌,甚至感到生命受到了威脅。謝靈運從晉入宋,謝脁由宋入齊,都經曆了易代之變。晉宋兩世,謝靈運目睹了一係列殺戮動亂,其間被殺的帝王就有晉孝武帝、晉安帝、晉恭帝、宋少帝、宋廬陵王劉義真等,其族人被殺的有:其堂祖父謝琰、堂叔謝混、堂弟謝晦等,其間的亂動既有孫恩、盧循的農民起義,又有桓玄叛逆、劉裕與劉毅的爭攘,真可謂波詭雲譎,充滿了凶險與變數。
謝脁亦曾有相似的處境經曆。曹融南對此有較詳盡的論述:“謝脁還都,正遇上齊武帝病歿、皇孫鬱林王昭業即位(太子長懋已先死)的大事。這時,武帝的堂弟蕭鸞受遺命輔政,卻乘此把持國柄,陰謀篡奪。次年一年之間,便先後廢黜了昭業、昭文兄弟,自登帝位,是為明帝,改元建武。是年三改年號,這在我國曆史上極為罕見”,“在這次蕭齊皇室內部爭攘的政治風暴中,密切接近最高統治階級人物、處身旋渦中心的謝朓,雖是官位逐步升遷,卻也親見了統治階級集團內部爭奪、屠戮的慘烈,他的好友王融因圖擁立子良,在昭業即位十多天即於獄賜死;接著,他曾長期追隨的竟陵王子良以‘憂卒’,隨郡王子隆也因蕭鸞的忌憚見殺。在這血腥彌漫的嚴峻現實中,他內心震動的強烈,精神創痛的深重,不言可喻。所以,在他出守山川秀麗的宣城時,一麵發著‘皇恩竟已矣’的感歎,一麵也懷著‘囂塵自茲隔,賞心於此遇’的欣快。”錢鍾書在論及山水詩的緣起時說:“又可窺山水之好,初不盡出於逸興野趣,遠致閑情,而為不得已之慰藉。達官失意,窮士失職,乃倡幽尋勝賞,聊用亂思遺老,遂開風氣耳。”謝靈運、謝脁之山水詩可作如是觀,他們的隱逸之思又何嚐不是“不得已之慰藉”呢?尤其是謝靈運宦海顛簸,受盡挫折,謝脁雖步步升遷,卻也始終滿懷恐懼,渴思全身遠害。
其二,謝靈運、謝脁都曾親曆凶險,遭人讒言。謝靈運一生4次被免官,一次遭外放,一次被誣為有叛逆“異誌”,最後死於道聽途說的謀反罪名。謝脁曾因與隨王子隆關係密切,而被誣為“年少相動”,兩次直接卷入政權爭奪,最後死於“扇動內外,處處奸說”的栽贓。血雨腥風的政治生態及其自身仕宦的挫折失意,無疑是促發二謝歸隱之思的一個重要誘因。謝靈運“平生協幽期,淪躓困微弱”(《富春渚》)及謝脁的“囂塵自茲隔,賞心於此遇”(《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即是明證。
謝靈運、謝脁的歸隱之思除卻政治因素外,當時玄風佛學的盛行及崇尚隱逸的社會風尚也起了很大的促成作用。魯迅說:“蓋其時釋教廣被,頗揚脫俗之風,而老、莊說亦大盛,其因佛而崇老為反動,而厭離於世間則一致,相拒而實相扇,終乃汗漫而為清談。渡江以後,此風彌甚。”這裏雖說“清談之盛”,亦可見玄佛流布之廣。玄、佛“厭離於世間”無疑助長了離群索居孤寂獨處的隱逸之風,劉義慶撰《世說新語》就曾專列《棲逸》篇,對隱逸之士人大加稱揚,日本學者興膳宏也認為“謳歌隱遁在齊梁詩人間是十分流行的。例如沈約,居政府樞要,地位遠在謝脁之上,且至七十一歲高齡逝世,作品中也經常表達棲逸之誌。如‘將隨渤海去,刷羽泛清源’(《和謝宣城》)等。所以《文心雕龍》針對這種空洞虛偽的好尚作了犀利的諷刺:‘故有誌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情采篇》)。但是,如果說謝脁所謂的隱逸矯情虛言則未免失之太苛。”由此可見,二人都受到了當時社會風尚的影響。相較而言,大謝對佛經極為精通,曾為《金剛般若經》作注,著有《辯宗論》等探討佛理之作,小謝雖在《秋夜講解》和《永明樂》其八中,也曾用以佛家語,但隻是偶一為之,他的隱逸思想中玄佛因素實在太少了。另外,謝靈運的隱逸思想也與其家族傳統有關。謝靈運曾叔祖謝安出仕時已四十多歲,之前一直在東山隱居。居官之後,仍不忘歸隱,史載:“安雖朝寄,然東山之誌始末不渝,每形於言色。”,謝靈運祖父謝玄也有歸隱之誌,直到晚年還希望“從亡叔安退身東山,以道養壽。”故謝靈運的族兄謝瞻說:“吾家以素退為業,不願幹預時事。”並勸謝靈運不要對別人妄加臧否,而要明哲保身。(見《南史·謝晦傳》附《謝瞻傳》)謝靈運自己也在《述祖德》詩中稱揚其先祖“遺情舍塵物,貞觀丘壑美”,可見謝靈運的隱逸之思與其家族傳統是有一定關係的。謝脁與謝靈運同宗,受到的影響卻似乎不大,謝脁在僅有的一首稱頌其先祖的詩中說“宗霸拯時淪”(《奉和隨王殿下》其十二),隻稱讚其功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