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3 / 3)

說到這兒,憲雲和母親隻有旁聽的份兒了。孔教授冷冷地盯著重哲,重哲則以自信的目光對抗著這種壓力。憲雲媽正要作出努力來結束這種冷場,小元元適時地出現了。他肯定剛和一群小家夥在野地裏玩過,小爪子髒兮兮地,渾身沾滿了塵土和蒺蘺球。媽媽笑著把他拉到跟前,拍掉塵土,從他身上摘下蒺蘺:

“你這個小搗蛋,野到哪兒啦?來,見過樸哥哥。”

小元元毫不認生地走過來,用髒爪子拉拉樸哥哥的手,又同姐姐和媽媽親熱一番。媽媽有意誇獎這個有智力缺陷的兒子:

“小元元最聰明,無論是下棋、作數學題、打電子遊戲,在我家都是第一名。重哲,聽說你的圍棋棋藝很不錯,趕明兒和元元殺一盤。”

元元很神氣地聽著,鼻孔微微翕動,這是他最得意時的表情。重哲笑著:

“元元,我可是圍棋七段,敢和我較量嗎?”

“當然敢!我去拿棋盤。”他說著就要走,憲雲趕緊把他按住,埋怨道:

“改不了的茅草脾氣,一把火就著起來,等吃過晚飯再下嘛。”

樸重哲仔細打量這個智能生物人,大腦袋,圓臉,笑容嬌憨,舉止帶著5歲幼童的稚拙天真。但憲雲告訴過他,按生理年齡來說,元元已經23歲了。他毫無顧忌地問道:

“他在某些方麵智力出眾,但整個心智隻相等於5歲孩子的水平,對吧。”

媽媽對這些無禮的話感到愕然,憲雲也十分吃驚。事先她曾再三向重哲交待過,不要提起小元元的缺陷,小元元是爸爸的心病,是他一生失敗的象征,爸爸的同事作家訪時,總是小心翼翼地不提元元的事。她急忙向重哲使眼色,但重哲毫不理睬她的示意,仍然自顧說下去:

“我覺得他有一個根本的缺陷──沒有輸入生存欲望,也就沒有了生命的靈魂。人類的生存欲望是天然存在於DNA結構序列中的,但在小元元的創造過程中,一定是有某種原因破壞了這種整體和諧。”他再次強調說:“他需要重新輸入生存欲望。沒有生存欲望就不能成為‘人’。”

小元元聽不懂大人們在說什麼,他的注意力很快轉到了爸爸身上。他慢慢走過去,拉住爸爸的手。這些年他當然感到了爸爸的冷淡,但他認為這很不公平,所以常倔強地向爸爸討取愛撫。老教授一動不動冷冷地盯著樸重哲,忽然他甩脫元元的手,怫然而去。

小元元咧咧嘴,倔強地忍住哭聲,默然回到媽媽那兒。媽媽心疼地把他摟到懷裏,埋怨地看看憲雲──你難道沒有把咱家的禁忌事先告訴重哲嗎?憲雲不知道該怎麼辦,從直覺上,她認為重哲的話是對的,她甚至感受到了這個結論在科學上的份量。她知道重哲坦率地指出這一點,用意是善良的,但她也不希望父親被刺傷。停了一會兒,她追著父親到書房去了。

父親坐在書房高背轉椅裏,隻露出腦袋。但他沒有關上書房門,似乎知道女兒要來,而在平時他從不讓何人進他的書房。憲雲忐忑不安地站到父親身邊,心緒複雜。書房裏光線晦暗,色調陰沉,連牆上的先祖孔子也好象目光抑鬱。這個書房實際上是父親逃避世界的一個甲殼,與他的內心世界是色調相同的。憲雲苦澀地想,因為科學研究中的失敗,值得這樣終生自我囚禁嗎?

很長時間之後,父親才冷淡地說:

“我不喜歡這個人,狂妄,淺薄,他的自信超過了他的才能。”

憲雲很失望,也被嚴重地刺傷了。她猶豫著,想盡量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意見。忽然父親又說:

“問問他,是否願意到我的研究室來。”

憲雲愕然良久,才格格地笑起來。她快活地吻過父親,跑回客廳。

元元已經忘了剛才的不愉快,這會兒正起勁地向樸哥哥展示自己的收藏,一粒蘭色石子啦,白色的貝殼啦,紅色的幹楓葉啦,畫片啦。重哲和他玩得很愉快,一邊還很融洽地同憲雲媽談話。但兩人實際上都豎著耳朵,聆聽書房裏的判決。

他們聽到了咯咯的笑聲,平時十分穩重老成的憲雲滿臉喜色地跑出來。兩人都把懸在半空的心放下了。憲雲抿著嘴說:

“爸爸問你,是否願意到他的研究室工作。”

媽媽欣慰地笑了,重哲慨然道:

“我十分樂意。我拜讀過伯父年輕時不少著作,十分佩服他清晰的思維和敏銳的直覺。憲雲,你知道我為什麼說那番話?我在你父親的一些著作裏讀出了一些隱晦的暗示,他似乎也意識到了這個宇宙之謎,意識到了元元失敗的原因,不過,大概是心理障礙的原因吧,他不願明白承認這一點。如果他。。。。。那麼這個工作由我接下吧,我將盡力開啟元元的靈智。”

那時憲雲才悟到愛人的用心。他和爸爸同樣心機深沉,媽媽和她是望塵莫及的。她諧謔地想,這大概就是男人的領導權能夠存在的原因吧。

不久,樸重哲就加盟到孔昭仁生命研究所。那天有一個有趣的小插曲:重哲沒有象往常那樣穿西服或便裝,而是穿著嶄新的韓國民族服裝,他大概是想以此來顯示自己的獨立性吧。

他很快以自己的才華贏得同事的尊敬。兩個月後,孔教授就把研究所交到女婿手裏,他則正式退隱林下,從此對研究所的工作不聞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