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鷦道:“這話也是。馬家弄裏碧雲庵隻有幾眾女師父,極其幽僻,我們到那裏幹事,決無人攪擾。”三人取路到庵裏來,將庵門閉上,走進伽藍殿,徑入佛堂上坐地。龔敬南袖中取出三張紙來,問老尼借筆硯,老尼拿出筆硯來,隨手關門進去了。
三人就於佛座前經桌上立寫合同,葛鷦口裏念誦,鄭郴動筆謄寫:
立議單人鄭郴、葛鷦、龔敬南。今鄭郴在於萬分窘迫之中,情願將祖遺墳山一片,求懇葛、龔二兄為中,覓售主出賣。三麵議定,成交之日,其價銀賣主隻收三十兩,已外正契所餘之物,立刻三股均分。此係鄭郴心悅誠服,並非勉強等情。倘有人言事端,山主自行理直,與居間友無涉。彼此甘心,各無翻悔。立此議單三紙,各存一紙為照者。年月日押。
寫罷合同,互相讀了一遍,押下花字,各收一紙,高聲叫了聒噪,抽身出庵而去。
原來這碧月庵內共有四眾尼姑:一位當家的,年已衰老,法名慧真;一個徒弟,乃雙眼不見的,法名真見,隻好生著吃現成茶飯;有一徒孫,是個瘸子,法名見性,臉雖生得醜陋,頗識幾行字,誦經念懺,說因果、談佛法,件件皆能,乃是本庵的掙子,虧著他攀施主、化錢糧、打月米、包人家經卷來念,養活一庵人口;他也收留一個徒弟,法名性完,係寡婦出家,年紀不過二旬四五,生得妖妖嬈嬈,顏色嬌麗,與本城百佛寺富僧華如剛相交情密。他的臥房就在佛座背後。
當下華如剛正和性完在榻上頑耍,猛聞得念誦之聲,側耳聽時,如此如彼,盡知備細。次後腳步響,三人廝起著出門去了。如剛歎氣道:“閥閱人家生此不肖子孫,不如我等做和尚的現在快活,死後免得使人提。”性完道:“釋兄何故言此?”華如剛道:“適聞壁外念誦者,乃是賣墳地的議單。這賣主是小僧世代門眷,本城有名的諫議大夫鄭坤的孫子鄭郴。其父早亡,留下萬金家業。這鄭郴讀書不就,又不諳經營生理,惟好吃酒耍錢,宿娼遊蕩。那做中的葛、龔二賊,是一對剜地皮、拆屋柱、吃死人不吐骨的凶漢,幫這小夥子頑耍作樂,不數年之間,弄得他偌大家資化做東流之水。近來無處思量,看看輪到祖宗身上去,將那墳上合抱的大樹,可憐,可憐,連排見砍,做柴薪賣了,光蕩蕩隻存下一片荒塚,如今又說合與人。你說這二賊好狠心腸,墳價出銀百兩,他隻許與小鄭三數,那七數又要三股均開。暗想那掘祖宗賣的隻得半價,這光棍入娘的也得一半。賢妹,你道狠也不狠!故我不覺長歎也。”
性完將如剛一把摟住,笑道:“我與兄且自取樂,莫管他人閑事。”如剛道:“正是。餘興未完,且畢了正事,再行籌劃。”少頃,二人穿了衣服,如剛道:“小弟告別,另日再來。”性完道:“日色已斜,師兄何不在此過宿?”如剛道:“有一要緊事務,暫爾拋撇,莫怪,莫怪!”說罷,抽身離卻庵院,一徑取路奔出西門,往鄭諫議墳上來。
天已昏暗,忙敲享堂門扇,一老子出來開門,見了如剛,駭道:“華師父黃昏黑夜來此何幹?”如剛道:“小僧至村外舍親處探望,被留定吃了數杯,即忙脫身行至貴莊,不覺天暮,權且叩門借宿一宵,明日早行。驚動,驚動!”老子道:“恁地時,請入裏麵來。”兩個同入草堂。老子點了一盞燈,放在台子上,又拿碗現成茶吃了,移過兩條飯凳,鋪迭停當,道:“師父請睡罷!”如剛道:“打攪了。”正說話間,忽然一陣風來,險些兒將燈打滅。如剛忙舉衣袖遮定,搖頭道:“好風,好風!老管家,這屋子也該修葺了。你看四壁通風,冬天怎過?”老子道:“這破屋子早晚已屬他人,修葺怎的?”
如剛道:“貴府的佳城,怎麼會屬他人?”老子歎息道:“老師父,老師父,別人不知道,我衙內事,你該盡知細底。我老兒喚做鄭立,自幼年伏侍做官的,多少風光灑落,後隨著公子,卻也受用。不料老爺、公子相繼而亡,留下小官人是一敗子,可憐見將鐵城似一個大人家弄做雪消春水。可恨那葛、龔二殺才,近日又攛掇小官人將墳地賣與瞿子良相公,價已議定。早晚成交,將我這老骨頭那裏去存身?師父你講那修葺的話,反教我心酸腸痛!”如剛道:“那瞿子良莫非近日死母親、妻子的麼?”老子道:“正是,正是。”如剛道:“老人家,不要煩惱。如你家小官人不賣此地便罷,如賣去時,你可到我寺中過活,早晚燒些香燭,日午打些齋飯,包得你飽暖,不受苦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