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第七代孫名叫胡漱石,生有一子一女。這時他家已積蓄了點家財。男孩子六歲時,請來位先生開家館,為了不讓兒子太寂寞,便把他失去父母的表侄聶小軒招來伴讀。也是救助孤苦的意思。這聶小軒十分聰明勤奮,正課之外,酷愛書畫,山水草蟲,無師自通,比胡家男孩更有長進。胡漱石有空便指點他一二,十二歲時便教會了他內畫技術,算是給他領上條自謀生路的道兒。後來家館散了,聶也沒離去,幫胡家打打雜、跑跑腿,算作幾年來供他食宿的補償。

鹹豐十年,胡家少當家已二十歲,正要跟他父親學“古月軒”技藝時,趕上英法聯軍進攻北京,當時他去天津收賬,在河西務碰上亂兵,叫洋鬼子馬隊蹅傷,回家後不上一個月吐血而亡了。胡家女兒,幼時生過天花,破了相,二十七八還沒說上人家,為父親主持家務。胡漱石年近六十,遭此打擊,人頓時萎靡下去。他看自己日子不多了,擔心女兒後半生沒有著落,也不願自己家傳手藝由他這一輩絕了根,就把聶小軒招到跟前,問他可願繼承自己的門戶。如果願意,須拜師入贅一起辦。聶小軒早就迷心於“古月軒”絕技,隻是不敢妄想學習;自幼和表姐相識,也沒什麼惡感,自然叩首謝恩。於是請來本族人長,擇吉日立了約,行了拜師禮,同時入了贅。但胡漱石仍不放心,怕日後生變,便把製“古月軒”的技藝分作兩半,配料、畫圖教給了聶小軒,燒窯看火傳給了自己女兒,叫他倆起誓互不交流,為的是使兩人永遠合作,誰離了誰那一半技術都沒有用處。

說到這裏,聶師傅拉住烏世保的手說:“沒想到事過三十年後,我女人走了我內兄的舊路,又死在八國聯軍的炮火下邊了。幸好在此之前她把她的手藝傳給了我的女兒,我父女合作才燒幾隻胡笳十八拍酒器來。如今我在這裏吉凶未卜,萬一出了意外怎麼辦呢?本來我也想學我師傅的辦法,選一個既是女婿又是徒弟的年輕人,把技術傳給他。隻怕沒機會了。”

庫兵說:“聽那話,九爺對您也沒有歹意,何苦把事想得這麼絕呢?”

聶師傅說:“什麼事都有個萬一,萬一發生不測,這門手藝絕在我這一代,我不成了罪人?當前最最緊要的是找個人把我的手藝接過去,我就無牽無掛生死由之了。世界雖大;可我能見到的就是你們二位,隻好求你們中間的哪一位來成全我這點心願,給我個死後瞑目的機會。”

庫兵說:“我是粗人,出力出錢,我都能辦,可這事不行。我大字不識,畫扁擔都畫不直溜,哪能學畫呢?”

聶師傅把目光注視到烏世保身上。

烏世保沉吟了很久,才說:“這事太重大,太正經了,我不敢應承。我這三十來年,玩玩鬧鬧的事、任性所為的事幹過不少,如此正兒八經的事我沒幹過,也不知道我能幹不能幹。這樣的重托,我可不敢應承。”

聶師傅說:“我知道您有份家產,不愁衣食,也看不起以勞力謀生的卑俗事物。可我問您一句,人活一世吃現成穿現成,天付萬物與我,我無一物付天,大限到時,能心安嗎?”

“這話我想也沒想過。”

“打個比方,這世界好比個客店,人生如同過客。我們吃的用的多是以前的客人留下的,要從咱們這兒起,你也住我也住,誰都取點什麼,誰也不添什麼,久而久之,我們留給後人的不就成了一堆瓦礫了?反之,來往客商,不論多少,每人都留點什麼,您栽棵樹、我種棵草,這店可就越來越興旺,越過越富裕。後來的人也不枉稱我們一聲先輩。輩輩人如此,這世界不就更有個戀頭了?”

庫兵在一邊說:“真有您的,連我也懂點意思了。烏大爺,您還沒參透這禪機嗎?”

烏世保還有點難下決心,說道:“如此絕妙的技藝,短時間內怎能學得成呢?”

“您能寫、會畫,又熟悉了我的畫法,這就事半功倍了。要緊的是學會釉色的配方。怎樣出紅,哪樣變綠,這裏有一套訣竅。我們世代口傳心授,是最珍貴的。坊間仿照‘古月軒’的能人不少,有的已仿得極像,但就是有一招他們仿不出采,釉的種類和色氣,我家祖傳能出十三色,坊間贗品,出三色、五色,七色的就絕少了!我如今把這傳給你,是豁出身家性命,乃托藝寄女的意思。我是求您學藝,不敢以師自詡,咱們是朋友,朋友也是五倫之一,想來您不會有負我的重托的。”

烏世保看到聶師傅滿臉誠意,想起自己病時人家對他的扶難濟危之情,覺得再要推辭就顯著太無情了。他思忖一陣,忽然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衣襟,納首朝聶師傅拜了下去。聶師傅急忙攔住說:“這又是幹什麼?”

烏世保說:“既然幹正經事,咱們就鄭鄭重重。”

聶師傅說:“我是代師傳藝,決不敢給烏大爺當老師。”從此二人正式授受了“古月軒”的繪釉技藝。

烏世保跟著聶小軒學了不到一個月,傳烏世保去過堂了。不知壽明使了什麼法術,讓書辦作了什麼手腳,新尚書審理舊案,一翻存卷,頭一份就是烏世保的案卷。題簽上寫著的理由卻是端王派他去虎神營當差抗命不到。尚書說:“這虎神營也是招八國聯軍的禍首之一,他不到任不正好與他無幹麼?”這尚書向來是不看本卷的,便召烏世保來過堂。烏世保得到壽明指點,上堂來不再哭爹喊娘了,隻一個聲地叫冤枉。上邊一問,他句句照實回答。新尚書是滿員,歎口氣說:“八旗世家就這麼隨意關押禁錮?可真是人心難測了!放!”並囑咐書辦把此案整理個簡要文書,他要參前任一本。

烏世保這才磕了三個響頭,結束了一年零八個月的鐵窗生涯。

烏世保出獄時,聶小軒從腰中掏出個綿紙小包。打開來看是一對包金手鐲。他叫烏世保以此作信物去見他女兒柳娘,柳娘自會相信他。

一跨出刑部大牢,烏世保看街街寬,看天天遠,看人個個光潔鮮麗,看整個世界都明亮繁華,這才襯出來自己頭發長、麵色暗、衣裳破、步履艱。走道的人拿白眼往他這一看,自己先就軟了八分銳氣。不等人斥撻,不由得就學黃花魚往邊上溜,低頭急走,惟恐讓熟人碰見。康熙年間,曾有旨意,八旗兵營在北京各有駐區,幾百年下來,人丁消長,房產買賣,有了不少變化,烏家倒還住在燒酒胡同沒動。幾輩子的祖居還能認錯嗎?可烏世保進了胡同竟找不著自己的宅子了。他順著胡同來回走了幾遍,最後在他隔壁穀家門口停了下來。穀家是正白旗牛錄佐領,跟烏家住了幾代鄰居。烏世保還和穀家大少是同窗,這門是認不錯的。他就上前拍了幾下門環,裏邊一陣響動,拉開了一條門縫,是門房周成。周成掃了一眼,馬上把門又關上了,厲聲說:“走走,快趕個門去吧,我們曆來不打發要飯的!”

烏世保忙喊:“老周,是我!怎麼連我也不認識了?”

“誰?”周成再打開門,定睛瞧了半天,發小聲自問了一句:“這是保大爺嗎?”接著就大聲問候,打起千來,“大爺好!您的災滿了?”

“唉,好,好,可我怎麼找不著家了呢?這剛搭的天棚、新油門柱、上了灰勾了縫的磚牆是我們家麼……”

周成被問得張口結舌,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好。這時後邊走來一個穿洋縐短打、辮子打得鬆鬆的、手拿折扇的中年人,問道:“周成,跟誰說話哪?”

烏世保湊上一步打千說:“二叔,是我您哪!吉祥哪!”

“是世保啊!瞧你這身打扮是怎麼啦?聽說你跟蒙古王爺去山東發了財呀,怎麼打扮得跟金鬆似的?要唱跪門吃草呀?”

“二叔,您玩笑,我這是……”

穀二爺把臉一板,冷笑道:“當過拳匪,坐過大牢,你還有臉上這兒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哪。怎麼攤上了這麼個街坊!周成,關門!”

大門當啷一聲又關上了。

烏世保氣得渾身哆嗦,想喊喊不出,要走走不動。正覺得頭暈眼花,那門又開開了,仍是周成,卻壓低了嗓音:

“烏爺,快走吧。你這宅子早已經賣給太平倉黃家了!”

“那我們家的人呢?”

“大奶奶去年冬天就歸西了。少爺叫劉奶媽抱走了。”

“您……”

這時穀大爺在裏邊喊周成。周成擺擺手,把一吊大錢扔在烏世保腳前,蔫沒聲地把大門又掩上了。

烏世保隻覺眼前發黑,胸口發堵,也不辨方向,直估籠統往前走。剛走到南小街北口,從東邊來匹頂馬,兩個戈什哈護著,一頂藍呢大轎過來。人們一見就喊:“快回避,豆芽胡同馬老爺回府了!”眾人躲還躲不及,烏世保卻眼中無物耳邊無聲仍直著眼珠往前闖。恰好一個地保走過,怕他犯了鹵簿,出於好心,上去啪啪兩個嘴巴,把他搡到一家煙鋪大幌子下邊,按他蹲了下去。這兩個嘴巴,把他打清醒了。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心裏輕快些了,才想到如今投奔哪裏去呢?

他低頭看看自己一身襤褸,心想這副蓬頭垢麵的樣兒見誰也不行。天也黑了,腿也軟了,腹也空了,不如找個地方先住下來,休息一晚明天再作盤算。這裏距朝陽門不遠,那裏有不少騾馬客店,不如就近投那裏去。憑手中這串錢,吃幾兩麵,蹲一宿大炕或許還夠。

烏世保趔趔趄趄走到一個騾馬店前,剛要進門,一個夥計迎了上來,問道:

“您找誰哪?”

“住店。”

“往裏請。”小夥計剛說完,一個端著水煙袋、靸著鞋的中年人從賬房迎了上來,攔住烏世保問:“上哪兒去?”

烏世保說:“住店。”

“住店?”那人上下打量他兩眼,冷冷地說:“沒房了!”

“不住單間,夥住。”

“大炕上也滿了,您趁著還沒關城門,到關廂看看去吧!”

烏世保剛轉過身去,就聽那人念叨說:“做生意要長眼,你招這麼個人進來誰還敢來夥住?一臉煙氣,幾天沒過癮了,這種人手腳能幹淨嗎?”

烏世保打個冷戰,退了出去。木木地順著人流出了城,來到護城河邊上。看這城門內外,人來人往,竟沒有一個為自己解憂之人;大道兩旁,千門萬戶,找不出留自己投宿的一席之地,才相信自己是真落到孤苦伶仃、家敗人亡的地步了,不由得長歎一聲,說道:“天啊!天!我半生以來不作非分之想,不取不義之財,有何罪過,要遭此報應呢?公正在哪裏,天理在何方呀?”

那從城門口廂處傳來如風如潮的市井之聲,隨著他一步步行 遠去,也低了下來。天暗了,回頭望那市街上,已燃起一盞兩盞風燈,亮起一扇兩扇窗欞。他覺著心發沉,腿發軟,口發幹,氣發虛,便扶著一個歪脖柳樹,在護城河岸上坐了下來,望著那黑黝黝、死沉沉的河水,他問自己:眼下連個住處都找不著,往後又怎麼謀生活呢?於是那些敗了家、除了籍、流落街頭的窮旗人的種種狼狽景象,一股腦兒都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問自己:要活下去,這種苦吃得了吃不了?若算能吃,這口氣忍得下忍不下?氣或能忍,這個人丟得起丟不起呢?

想來想去,越琢磨這世界越沒有戀頭,越尋思越沒有活路。不由得便抬頭看了看那歪脖樹,兩手摸了一下腰上的褡包……

您可聽清楚了,我僅僅說他一時覺著死比活著容易,死比活著好過,有點想死,可沒說他已經下定非死不可的決心。想跟做這中間還差著好大一截路呢!人到了被厄運逼得難以忍受時,總要找各種手段來進行抗爭。別的手段都找不著,死已不失為一手絕招了。但是這一招隻能用一回,而且付出的代價太重,人們輕易並不肯用它。“想一想”的時候可是常有的。“想一想”意思仿佛是對自己說:“甭怕,大不了還有一死。兩眼一閉,千難萬苦又奈我何?”

烏世保正這麼想著,雙手鬆鬆褡包,以此來向厄運示示威。剛一解扣兒,就覺得腰間一動,嘩啦一聲,沉甸甸一樣東西砸在腳上。

“什麼,莫非我還有用剩的銀兩忘在身上?”

他用手朝那包東西一摸,噢,原來是聶小軒交給他的那副包金鐲子。

“哎呀,淨顧為自己的事悲苦,倒把聶師傅托的事忘了個一幹二淨。”烏世保一邊把鐲子揀起,小心揣在懷裏,一邊自語:“與朋友交而不信乎?聶師傅家我還沒去,這件事赤口白牙答應下來我還沒辦,怎麼能半路上就去死呢?真要去望鄉台,也該等把這件事辦妥當再走呀。”

想到這,烏世保振作一下,站起身來……

烏世保這自言自語是心裏話嗎?他這人能為了別人的事把自己死活置之度外嗎?

烏世保說的倒是真話。他這人雖然遊手好閑,等吃等喝,可一向講信義重感情。不過,這還是使他“起死回生”的一半原因。還有一半,剛才我們已說過,他雖有對自殺的向往,但並沒有決心去行動,暗地裏正想再找出個充足的理由來壓下想死的情緒,支持自己活下去。一見這鐲子,當然立刻回心轉意,打起精神尋客店去了。

他心想這朝陽門是走糧車的大道,店大欺客,不如往北奔東直門,那裏專走磚車,店小勢微,不敢欺人,便奔東直門而去。快到掌燈,才找到了個偏僻冷清的小店。這店臨街三間穿堂,門口掛著個帶紅布的笊籬,門外用土坯砌了幾個長條高台算作桌子,擺了幾個樹墩、拗軸算作杌子。烏世保坐下,先要了四兩餄餎吃下肚,才問掌櫃的說:“我要進城,天晚了,你這可有方便住處?”掌櫃見這人穿戴雖舊,款式不俗,吃相文雅,算賬時還給夥計兩個鏰子的小費,便滿臉堆笑地說:“有有有。東耳房一鋪大炕,現在就住著一位趕車的把式,您二位正好做伴。”便命夥計領他進去,還特別叮囑夥計給沏壺高末,打盆水洗臉。

車把式正盤腿坐在炕上,就著驢肉喝燒刀子。見又來了客人,忙欠欠身說:“來了您哪。喝我這個?”烏世保從走出監獄快一整天了,到這時才碰到個說人話、辦人事,並把他也當個人看的地方,而這地方竟是他幾十年都未曾到過的。他衝這位素不相識的車把式深深打了一個千說:“謝了您哪!”

這車把式本來也是行個虛禮兒,見烏世保正經八百地謝他,索性跳下炕來拉住烏世保說:“煙酒不分家。既然投店同宿,前生就是有緣的,說出大天來您也得賞我個臉。”烏世保聞到酒味,本也動心,經這麼一勸,一邊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便坐到炕桌對麵去。夥計一看這位客人入座了,上前邊拿筷子時順便把這新聞就告訴了掌櫃的。掌櫃的既好熱鬧,這種半鄉下店主也尚存幾分古風,特意刮了兩條絲瓜爆炒出來,端到屋裏說:“聽說二位一見如故,給小店也帶來喜興,和氣生財呀,我敬二位一個菜!”車把式拉店主入席,店東稍客氣兩句,也打橫就炕沿坐下。從烏世保一進門,他就覺得這人有些蹊蹺。幾杯入肚,烏世保眼神有點活泛了,店主便打聽烏世保的來曆。烏世保正憋了一肚子話無處可講,便把怎麼受冤,怎麼坐牢,怎麼出獄後尋家不著,怎麼到城關投店不收,一一講了一遍。北京人向來管燒酒叫做“牛皮散”,有道是“喝了牛皮散,神仙也不管。”烏世保借酒傾述一完,那車把式就借酒大罵起來,聲稱他要見徐煥章敢抽他鞭子,碰上穀佐領,準罵他祖宗。店主直等他拍著桌子把一肚子的俠肝義膽抖落淨,這才插話:“我說這位爺,您眼下打算怎麼辦呢?”

烏世保說:“天亮我頭一件事是去找朋友。”

店主搖搖頭說:“您頭一件事是剃剃頭,打打辮,洗洗澡,光光臉,然後借也好,賃也好,換一件潔淨行頭,就您現在這副扮相,進城找誰也找不到,弄不好淨街的許把您當遊民再抓起來。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東嶽廟門口那叫街的都比您這身打扮囫圇!”

烏世保說:“您說的滿對,可是我赤手空拳,囊中慚愧。”

店主說:“有東西還愁變不來錢嗎?”

烏世保說:“我蹲了一年多牢,連個送飯的都沒有,哪兒來的東西?”

店主說:“剛才在外邊您付飯錢,我看見你從懷裏掏出個煙壺來,茶晶背壺,隱隱約約像是裏邊藏著圖畫文字,這可是有的?”

烏世保不由得手往肚子上一捂,失聲說:“喲,敢情露了白了!”

店主說:“開店的,這眼睛是幹什麼使的?正經客人帶著貴重財物,我得經心點,照應點;黑道上朋友帶來行貨,我也不能不察,弄不好就得貪官司。要沒這點分寸敢留您老住下嗎?我是個俗人,不懂文玩古器。可到底是住在萬歲爺的一畝三分地上,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知道這不是個等閑之物。恕我直言,按您現在這穿裝打扮,這東西帶在身邊準給您招禍。見財起意也好,誣良為盜也好,這世界上什麼人都有,黃鼠狼可專咬病鴨子。不說別的,就來幾個青皮無賴,找由子跟您打一架,就勢把東西搶走您能怎麼著!依我說,不如賣了。像您這樣的世家,這些玩物必不止這一件。明兒找到少爺,你玩什麼沒有,何不用它救個急呢?”

烏世保聽他講得有理,並且也想趁機試試他這內畫技藝,就點點頭說:“那明天我拿到古玩店叫他們看看。”

店主笑道:“您又差了。店大欺客,憑您這身打扮,人家一看您就等銀子使喚,他們能不壓價嗎?”

烏世保問:“你說該怎麼辦?”

店主說:“我替您找幾個熟人看看,他們要,咱就省事了,他們不要,我陪您到鬼市兒走一趟,不過醜話說在前頭,私下買賣,傭錢是成三破四,上鬼市兒可就憑您自個兒賞了!”

這店主原是個替人跑合說生意的行家。

當年往兩江福建去的水路是靠運河。通縣通北京的石板官道在朝陽門外,這東直門的關廂是個冷落所在。在這一帶開店房,免不了接待合字上的朋友,替他們銷贓落個水過地皮濕。這種買賣是進不得高台階大字號明來明去作的。店主聯絡下的主顧不過是當鋪老西和鬼市兒上夾包打鼓的,所以他不勸烏世保去古玩鋪。他已相信烏世保不是賊了,但在做生意這點上他還得拿他當賊對待,好賺兩個傭錢花花。他見烏世保讚同他的主意了,便要求烏世保把煙壺拿出來過過目。

“好東西!”車把式見烏世保掏出煙壺來。搶先抓到手中看了一眼,不由得叫了出來,“這枝枝葉葉的,您說可怎麼畫進去的?有這個您還愁換不了行頭嗎?我趕半年車怕也趕不出這麼個煙壺錢來!”

“那你小心掉地下摔了,連車帶馬賠進去!”店主開個玩笑,把煙壺奪了過來,仔細地品鑒。店主是粗人,這方麵二五眼。但那年頭時興用這種東西,更何況他還常替人倒騰貨,見的多了,自然就懂點門道。內畫技術自嘉慶末年道光初年至現今,已有了七八十年的曆史,人們也看熟了。甘恒、馬彤、桂香穀、永受田等人,玩煙壺的人大多知道;新近的內畫家有幾個簡直是家喻戶曉。如馬少宣能在拇指大的壺內恭楷書寫全篇“九成宮”;業仲三畫的紅樓人物,聊齋故事被稱為一絕。而玩煙壺的人若不知道周樂元的名字就像書家不知王羲之,簡直要被人笑掉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