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輩子,請讓我要做一條魚,自由歡暢,沒有悲傷。
——沐魚
習慣了坐在鎮頭的那口大枯井上眺望遠方。娘說過,爹一定會從遙遠的地方找回到這裏。娘身體好的最初那幾年,經常會來到這裏,望著蒼茫的遠方,站很久很久。
我一直以為娘是難過的,她的心裏必定是落滿了沉沉的哀傷,可是我從沒有在她的臉上看到過一滴眼淚,記憶中娘的臉上是終年不變的淡漠。後來,娘的身體每況愈下,漸漸臥床,不能行動自如。於是那個站在鎮頭的枯井旁的身影慢慢換成了我。仿佛是一種很深的寄托,帶著無限的期望,給我努力生活下去的動力。
心裏其實知道這樣的期望所能實現的可能是滄海一粟。因為早在娘無數漫長的等待裏就已經逐漸明白過來,爹,大抵是永遠不會回來了。
我總是會在望著眼前一望無際的大漠時發呆。耳邊無數次回響起娘輕輕的呢喃,她說,魚兒,我們不是大漠人。
我們不是大漠人。那麼娘親,我是哪裏人?我的根,究竟在哪?娘不說話。她那憂傷的絕世容顏上的那雙空洞清冷的眸子迫使我不再問她。
我不能去追問她。每個人都有無法觸及的禁區。這是韓池告訴我的。
這口枯井已經很老了。聽這裏的老人說起過,它曾經轟轟烈烈的出世,哺育了無數的大漠人。那時候的它啊,是整個大漠人捧在手心裏的寶。可是到如今,它就隻是一口枯井。沒有任何人肯回頭看它一眼。
身後似乎又有一批孩子過來了,隱隱約約的傳來嘲笑不屑的話語。
“看那個沒人要的野種又來這等她的爹了”
“哼她那不要臉的娘還不知道給她找了多少爹呢”
“就是,就是!我娘說她娘親是禍水”
禍水。
對於這樣的事情,似乎早就麻木了。那些終年不散的流言,隨著時光的緩慢流逝,漸漸從最初的憤憤不平轉變成現在的平靜。有什麼用呢?韓池說的沒錯,越多的解釋,越多的糾纏,隻能換來更多年少好奇的心罷了。
我望著這茫茫無際的沙漠,幻想這大漠盡頭的世界。韓池說,那裏有翠綠的樹,有幽深的草叢,有歡快流淌的河水。那裏的天空很藍很藍,藍的不染一絲塵埃。那裏的水很清很清,清到能清晰的看見河水中歡快遊走的魚群。
“沐魚”
韓池的聲音喚醒了還在無限遐想的我。回頭看見那些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已經不在了。記憶中每次這樣尷尬的時刻韓池總會出現在我身邊幫我。他最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沐魚,你是讓人心疼的孩子。
不知為什麼,韓池隻比我大兩歲,別人家的小孩這個年紀,也許還承歡在爹娘膝下。而我和韓池卻是這樣早熟。韓池是我在這大漠唯一的朋友。他爹是這個鎮子唯一進出外界與這裏的商人。所以他總是知道許多大漠外麵的世界,那一度成為我日夜幻想的極樂世界。
“沐魚”
韓池的聲音再次清晰的傳過來,我轉過頭,看見他充滿落寞的臉。
他說:“沐魚,爹過段時間會帶我離開大漠”
“沐魚,你要學會保護自己,不要在讓別人欺負到你”
我笑了,挽住韓池的胳膊,然後指著一望無際的沙漠對他說:“韓池,你聽著,總有一天我會走出這片荒涼的沙漠。”總有一天。
韓池望著我許久,久到同樣望著他的我的脖子開始酸痛。他輕輕的撫了撫我的頭發,然後說,“沐魚,你長大後一定會像你的娘親一般傾國傾城。可是,沐魚,女孩子長得太漂亮是會被下詛咒的。”
我看見韓池突然暗下去的眼神,我知道,他在擔心我。擔心我如同娘親一般受盡世間冷暖。
回到簡陋不堪的家裏。土塊壘起來的房子已經慘敗不堪,在這荒涼的大漠裏顯得那麼淒獨。
在這片土地上,沒有一家人喜歡我的娘親。我們像是不受寵的妃子,被硬生生的隔離開。
走進屋裏,看見娘蒼白的臉孔,嘴唇青裏泛白,我快步倒了杯水,走近她的身邊,遞給她。
“娘”我輕輕的叫她。然後我看見她艱難的想要開口說話,我走過去握住她的手。
“魚兒,家裏是不是已經沒有吃的了?”
我拚命的忍住淚水,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要怎麼告訴她,家裏其實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娘身上貴重的東西典當出來的錢也已經花完了。這麼些年,娘多病,靠著她積攢起來的錢以及她那些看起來價值高昂的貴重物品的典當,支撐到現在。而如今,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拿出來變賣了。
那個從來不會哭的女人,那個我最親愛的親人,我竟看到她充滿霧氣的眼裏閃爍的灼灼淚花。那雙目空一切的眼睛,頓時蓄積了滿眶的眼淚,瞬時流了下來。
“魚兒,娘對不起你”
淚水安靜的滑過她的臉頰,給她本就風華絕代的臉上增添了無數柔情,我吸了口冷氣,這樣的娘,任天下怎樣的男子都會為她傾盡全部吧。我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迫切的想要知道我自己的爹究竟是怎樣的人。
究竟是怎樣的人,讓我傾城傾國的娘親委身於他,甚至心甘情願的淪落到如今的地步還依舊執著,她完全可以過著極盡奢華的生活,被眾星捧月般侍奉。
我也從沒有像此刻般痛恨我的爹。那個從我出生到現在一麵都沒有顯露過的男人。
如果她今生負了我娘,我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殺了他。
殺了他。讓他在陰曹地府受盡折磨來償還我的娘親。
我發誓。
“魚兒”
我忙回過神,抓緊娘的手。她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臉色愈加的蒼白。
“娘”我輕輕的喚她。
“魚兒,這是娘與你爹的定情信物,這是我身上最後的貴重物品了,娘扛得住,但你還小,不能餓著,你將它去換了錢來,買些食物。”
我看著娘頸間拿出的項鏈,淚水洶湧而出。
“不,不,娘,這是你最後的念想了,魚兒不能賣,不能賣啊”
我曾經無數次看見娘拿出它來細細撫摸,隻有那時候的娘臉上才會卸去終日的淡漠,浮現出那種極盡溫柔纏綿的美好的光澤來。
“魚兒,聽話,娘累了,想要睡一覺。你快去換錢。也許一覺醒來,娘可以看見你爹,他來找我們。”
娘說完不一會,就輕輕的睡過去了,有淚漬還殘存在她的臉上。
給娘蓋好被子,輕輕的在她的臉上印下一吻,關上房門走了出去。我不能賣掉娘的項鏈,那對於娘有太重太重的意義,我不能斷掉娘最後的念想。
可是不賣掉,我要上哪兒去找錢,上哪兒給娘抓藥買吃的。眼淚不知不覺的滑落下來。我忙擦幹眼淚,朝韓池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