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之為說者曰:"湯、武不能禁令。"是何也?曰:"楚、越不受製。"是不然。湯、武者,至天下之善禁令者也。湯居亳,武王居鄗,皆百裏之地也,天下為一,諸侯為臣,通達之屬,莫不振動從服以化順之,曷為楚、越獨不受製也?彼王者之製也,視形勢而製械用,稱遠邇而等貢獻,豈必齊哉!故魯人以榶,衛人用柯,齊人用一革,土地刑製不同者,械用備飾不可不異也。故諸夏之國同服同儀,蠻夷戎狄之國同服不同製,封內甸服,封外侯服,侯衛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終王。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夫是之謂視形勢而製械用,稱遠近而等貢獻,是王者之製也。彼楚、越者,且時享、歲貢、終王之屬也,必齊之日祭、月祀之屬然後曰受製邪?是規磨之說也,溝中之瘠也,則未足與及王者之製也。語曰:"淺不足與測深,愚不足與謀和,坎井之蛙不可與語東海之樂。"此之謂也。
世俗之為說者曰:"堯、舜擅讓。"是不然。天子者,勢位至尊,無敵於天下,夫有誰與讓矣!道德純備,智惠甚明,南麵而聽天下,生民之屬莫不振動從服以化順之。天下無隱士,無遺善,同焉者是也,異者焉非也,夫有惡擅天下矣?曰:"死而擅之。"是又不然。聖王在上,決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民載其事而各得為宜,不能以義製利,不能以偽飾性,則兼以為民。聖王已沒,天下無聖,則固莫足以擅天下矣。天下有聖而在後子者,則天下不離,朝不易位。國不更製,天下厭然與鄉無以異也;以堯繼堯,夫又何變之有矣?聖不在後子而在三公,則天下如歸,猶複而振之矣,天下厭然與鄉無以異也;以堯繼堯,夫又何變之有矣?唯其徙朝改製為難。故天子生則天下一隆致順而治,論德而定次;死則能任天下者必有之矣。夫禮義之分盡矣,擅讓惡用矣哉?曰:"老衰而擅。"是又不然。血氣筋力則有衰,若夫智慮取舍則無衰。曰:"老者不堪其勞而休也。"是又畏事者之議也。天子者,勢至重而形至佚,心至愉而誌無所詘,而形不為勞,尊無上矣。衣被則服五采,雜間色,重文繡,加飾之以珠玉;食飲則重大牢而備珍怪,期臭味,曼而饋,伐皋而食,雍而徹乎五祀,執薦者百人侍西房;居則設張容,負依而立,諸侯趨走乎堂下;出戶而巫覡有事,出門而宗祝有事,乘大路趨越席以養安,側載芷以養鼻,前有錯衡以養目,和鸞之聲,步中《武》《象》,騶中《韶》《護》以養耳,三公奉軶持納,諸侯持輪挾輿先馬,大侯編後,大夫次之,小侯、元士次之,庶士介而夾道,庶人隱竄,莫敢視望。居如大神,動如天帝,持老養衰,猶有善於是者與不?老者,休也。休猶有安樂恬愉如是者乎?故曰:諸侯有老,天子無老,有擅國,無擅天下,古今一也。夫曰"堯、舜擅讓",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陋者之說也,不知逆順之理,小大、至不至之變者也,未可與及天下之大理者也。
世俗之為說者曰:"堯、舜不能教化。"是何也?曰:"朱、象不化。"是不然也。堯、舜者,至天下之善教化者也,南麵而聽天下,生民之屬莫不振動從服以化順之。然而朱、象獨不化,是非堯、舜之過,朱、象之罪也。堯、舜者,天下之英也;朱、象者,天下之嵬,一時之瑣也。今世俗之為說者不怪朱、象而非堯、舜,豈不過甚矣哉?夫是之謂嵬說。羿、蠭門者,天下之善射者也,不能以撥弓曲矢中;王梁、造父者,天下之善馭者也,不能以辟馬毀輿致遠;堯、舜者,天下之善教化者也,不能使嵬瑣化。何世而無嵬,何時而無瑣,自太皞、燧人莫不有也。故作者不祥,學者受其殃,非者有慶。《詩》曰:"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遝背憎,職競由人。"此之謂也。
世俗之為說者曰:"太古薄葬,棺厚三寸,衣衾三領,葬田不妨田,故不掘也。亂今厚葬飾棺,故抇也。"是不及知治道,而不察於抇不抇者之所言也。凡人之盜也,必以有為,不以備不足,則以重有餘也。而聖王之生民也,皆使當厚優猶知足,而不得以有餘過度。故盜不竊,賊不刺,狗豕吐菽粟,而農賈皆能以貨財讓;風俗之美,男女自不取於塗而百姓羞拾遺。故孔子曰:"天下有道,盜其先變乎!"雖珠玉滿體,文繡充棺,黃金充槨,加之以丹矸,重之以曾青,犀、象以為樹,琅玕、龍茲、華覲以為實,人猶且莫之抇也。是何也?則求利之詭緩,而犯分之羞大也。夫亂今然後反是:上以無法使,下以無度行,知者不得慮,能者不得治,賢者不得使。若是,則上失天性,下失地利,中失人和。故百事廢,財物詘,而禍亂起。王公則病不足於上,庶人則凍錗羸瘠於下,於是焉桀、紂群君而盜賊擊奪以危上矣。安禽獸行,虎狼貪,故脯巨人而炙嬰兒矣。若是,則有何尤抇人之墓、抉人之口而求利矣哉?雖此倮而錗之,猶且必抇也。安得葬錗哉?彼乃將食其肉而齕其骨也。夫曰"太古薄葬,故不抇也;亂今厚葬,故抇也",是特奸人之誤於亂說,以欺愚者而潮陷之以偷取利焉,夫是之謂大奸。傳曰:"危人而自安,害人而自利。"此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