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是勘驗的原點
宗教緣自人對生命本質困境的觀照,禪因此時時以了生死誡諸學人,而修行勘驗也必得從此地印證起。
誠然,要說宗教行者與一般人的差別何在?正在於這麵對死生的態度,因為知所皈依,因為知所從來與從去,所以在這無以逾越時間之流的天塹前,行者乃不像一般人似的惶惑恐怖、依戀不舍,有人坦然就死,有人樂迎西方,有人莊嚴承擔,坦白說,行持長年,隻在這死生大事前得此風光,也就值得!
或坦然,或莊嚴,或欣厭,不同教義、不同行儀在死生間也留下不同風光,這是宗教最迷人之處,然而,雖說不同宗教皆能顯現對死生一定的超越,但要盡顯風光恐怕就非禪不可。莊嚴地死、慷慨地死、坦然地死、欣悅地死,不同地麵對死生,卻同樣具有神聖的境地,這是一般宗教,但禪呢?
詼諧地死、顛覆地死、遊戲地死、詩意地死、平常地死,這種種凡夫罔測、聖境難為的死,卻是禪家的正常風光。禪講超凡入聖後更得超聖回凡,以此才能凡聖雙泯、契入無別,於是最莊嚴與最詼諧、最嚴肅與最遊戲、最慎重與最平常、最神聖與最顛覆、最欣厭與最詩意,竟都成為同一件事。也因此,盡管滲入文化、生命的各個麵相並以其公案語錄、機鋒轉語乃至殺活同時的教學吸引學人,但要論禪最鮮明、最迷人的風光卻就得屬這禪者的死生,與之相較,那些躍動心靈、粉碎乾坤的種種行儀,有時竟讓人覺得僅屬餘事而已。
說到生死的遊戲、顛覆、詼諧,最知名的應該是隱峰禪師了:
隱峰嗣馬祖,俗家姓鄧,人稱鄧隱峰,唐元和中,薦登五台,路出淮西,屬吳元濟阻兵違拒王命,官軍與賊交鋒,未決勝負。師曰:“吾當去解其患。”乃擲錫空中,飛身而過。兩軍將士仰觀,事符預夢,鬥心頓息。師既顯神異,慮成惑眾,遂入五台,於金剛窟前將示滅。先問眾雲:“諸方遷化,坐去臥去,吾嚐見之,還有立化也無。”眾雲:“有也。”師雲:“還有倒立者否?”眾雲:“未嚐見有。”師乃倒立而化,亭亭然其衣順體。時眾議舁就荼毗,屹然不動。遠近瞻視,驚歎無已。師有妹為尼,時在彼,乃俯近而咄曰:“老兄疇昔不循法律,死更熒惑於人。”於是以手推之,僨然而踣,遂就維,收舍利入塔。
鄧隱峰的這則故事可以作禪門的典型,擲錫空中,飛身而過,以止幹戈的神通不稀奇,稀奇的是主動選擇了一個前無古人的死法:倒立而化,臨死前還得開個玩笑,真乃禪家獨有的風光,到此地步,你說,死生與吃飯、睡覺又有何差別呢?
當然,這無別的世界看在有別的眾生眼中還是難免惶惑,他死時仍亭亭然其衣順體,這衣袂不墜,倒立而亡,讓眾人不敢動,結果還得勞他的妹妹罵了他幾句,順手一推,他就僨然而踣了,兄妹倆還真是你來我往。平常、神奇,皆隨他來去,所謂一如,正此之謂。
當然,就死是學人最終的勘驗,未到此地很難印證,隻是,在日常境界前,仍可從蛛絲馬跡中見到學人在這裏的功夫,師徒相訪、起心動念間,可不要忘了這勘驗印證的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