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端鐵馬風翻驟,驚散離魂就枕難。
其四:今夕是何夕,明朝各一天。
瞻望複關何處是,愛而不見涕漣漣。
其五:今夕是何夕,月圓人且離。
兩地江山萬餘裏,不知何日是舊期。
其六:今夕是何夕,相對難為言。
忽聞天半孤鴻唳,似訴離情話來安。
其七:今夕是何夕,醉飲不忘悲。
人道解愁須是酒,酒入儂腸愁更催。
其八:今夕是何夕,怕見月光王。
月圓月缺止十五,郎去郎來不可量。
其九:今夕是何夕,強笑媚良人。
怕郎憔悴因儂病,惜郎勞苦慰郎心。
其十:今夕是何夕,生離共死別。
死別能期會九原,生離兩地惟啼血。
束生道:"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今夕之吟,殆不減琵琶調也。我江州司馬淚枯腸斷矣。"泫然流涕,幾欲失聲。翠翹氣咽不能語,久之,道:"郎毋作兒女態,旁人觀之,謂郎無丈夫氣。登程切忌悲哀,願郎節情節傷。"豈不聞丈夫雖有淚,不灑別離間乎?"束生道:"餘非不知,但情傷至此。兒女情長,英雄之氣自減。且以重瞳之勇傑,而不免虞兮奈何之歎。乃知血性男子,正不以斬情絕愛為高也。況我與子乃才子淑媛之輩耳。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雖質之父母國人,庸何傷乎!"翠翹道:"郎言及此,愛儂深矣,豈儂反忍割愛?但明日遠行,風霜道露,羈旅程途,以過傷之體冒之,非所以為之珍重也。"滿斟一鍾,遞與束生道:"願郎滿飲此觴,妾吟詩一首,以廣郎意,以壯行色。"束生接過酒來道:"喉間哽咽,實飲不去。"翠翹道:"別酒須當強吞以解悲。"乃吟古詩一絕雲。
詩曰:千裏不為遠,十年歸未遲。
同在乾坤內,何須怨別離。
翠翹喉音清絕,如怨如訴,如泣如慕。束生道:"此詩那裏解得我愁煩,徒愈增我抑鬱耳。"翠翹道:"然則歌'大江東去'何如?"束生道:"神疲力倦,百事俱不合意,我待欲睡也。"翠翹道:"隻恐春色惱人,眠不得耳。"束生道:"此春宵一刻值千金時也,何得虛度過了。"翠翹道:"如此妾疊被鋪床,郎君好安寢矣。"束生攜手道:"今宵共宿芙蓉帳,明日淒淒可奈何。"翠翹道:"流水未幹人未老,他年依舊駕銀河。"遂登床。二人正是濃桃豔李之時,恩愛情深,難丟難舍,尤雲殢雨,不禁情之溢洋也。直至五更方罷。正是:話向枕邊說不盡,隔林雞唱又天明。
束生起來,梳洗未完,而征車已送催矣。此時再不能留戀,別酒三杯,保重二字,含淚而行。翠翹還欲送至門前,忽束正同合店親友,俱到廳上來送束生起身,翠翹遂不能運送,惟立屏後灑淚而已。束生將行李發完,又走進來對翠翹道:"我去卿當耐煩。"深深一揖,淚流滿臉。翠翹不能答一字,流淚點首而已。束生割愛分襟,拜辭了父親,別了親朋,上馬南回。
到了王家營,過了黃河,船竟往無錫。又五六日渡江,已到家矣。束生到了自家門首,恐伯宦小姐有些風聲在耳朵裏,不免有些忐忑。但已到家中,怕不得這許多。大著膽,放開心走將進門。
這束生自母死後,就是宦小姐掌管家業。丫頭忙報小姐,小姐連忙出迎道:"相公恭喜回來了。"束生連連作揖道:"久別久別。"小姐道:"店中俱好嗎?公公康健否?"束生道:"爹爹精神倍常,店中生意茂盛。嶽父嶽母安嗎?"小姐道:"好的。他說要討個得用的丫頭來服侍我,不知幾時方討的中意的送來哩。前有書一封,白鏹一百,寄與相公買書籍的;潞綢四匹,送公公的。"束生道:"多謝,已收了。"小姐分咐廚下整酒,與相公洗塵。那些家人小廝,丫頭媳婦,一齊俱來磕頭。此夜盡歡而散。
正是新娶不如遠歸,其恩愛自不消說。束生起初還怕他曉得,打點些誥言回複。若問起此事,便直頭說個明白。那曉得宦小姐一言不犯,束生不好題破。忖道:"他既不曉得,正好瞞他。我若說明,倒是剔牙齒惹風了。"又想道:"翠翹叫我到家即便講明,此言亦是。遲一日便不好說了,待我替他講個明白。"又想道:"今日我初回,正是歡天喜地,忽然說起這樁公事,他若賢惠,體諒到丈夫方回家,不與我理論便好。萬一一個鬼頭風發,變了臉,鬧將起來,成何體麵?今日且睡了,明日打聽手下人,內中若有些知覺,再講未遲。若是竟不曉得,且瞞著又作計較。"含忍胸中,究竟不言。